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c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《温香在怀(重生)》 《温香在怀(重生)》 作者:游茶茶 文案: 秦婵贵为相府千金,温婉动人,貌如婵娟,乃皇帝钦定的太子妃 不料大婚前太子暴毙东宫,令秦婵成了寡妇 闵王力排众议,许她为王妃,秦婵正欲应下,姐姐却劝莫要嫁他 她听信了姐姐的话,反倒落得个惨死收场…… 重活一世,秦婵对秦妙的惺惺假态置之不理,毅然嫁与闵王霍深 传言霍深杀人无数,满身煞气,她对他终是有些怕的 洞房花烛夜时,霍深问她,心里有没有他 秦婵羞红了脸,怕他拉下脸来发怒,勉强点头 “乖婵婵。”他闻言,喜不自胜,捧着她的脸亲了又亲。 阅读指南: 1.先婚后爱,婚后小甜饼,sc。 2.家长里短过日子,也有宫斗宅斗。 内容标签:种田文 重生 甜文 爽文 主角:秦婵,霍深 ┃ 配角:专栏完结文《穿成忠犬他主子》可食用 ┃ 其它: =============== 第一章 阴森牢房内,豆大灯火闪着弱光。 狱门吱呀一声,有狱卒大摇大摆走过来,身后跟着个披黑斗篷的人。 秦婵强撑着身子坐起,面颊微凹,衣衫脏破。两人走到她面前停住。她脊背绷直,捏紧了衣角,嘶哑中夹杂着隐忍的怒意:“你们也不必再来问我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 秦婵本是钦定的太子妃,备嫁三年,只等着风光嫁与东宫。怎料,就在大喜日子的前一天夜里,太子竟薨了。 经此意外,她没能当上太子妃,一家子人不得不重新张罗起她的婚事。好在求亲之人总归还是有的,再嫁不是难事。 求亲者中,闵王的身份最为尊贵,闵王甚至当众许她为王妃。秦婵从没想过,自己还有机会嫁入皇族。她正欲应下,就被劝住。 亲姐姐秦妙对她说,忠勇伯府的二爷是个不错的人选,自幼与她在一处玩的,品貌俱佳,知根知底,往后必能善待她。 秦妙又道,天下谁人不知,闵王凶狠,手段残忍,没有一日不杀人的。若嫁了这样的人,担惊受怕还在其次,一旦他动怒打人可怎么得了,谁能受得住。 纵然妹妹受了天大的委屈,王府重地,秦家人如何伸得进手去管。嫁给闵王爷,做他的王妃,表面风光罢了。 秦婵素来最信姐姐的话,闻及此言,她立刻怕了。只考虑了一晚,她就对爹娘称,想嫁给伯府二爷。爹娘见她实在不愿嫁闵王,到底疼她,也就顺了她的意。 又怎料新婚当天,秦婵凤冠霞帔,伴着鞭炮锣鼓声才踏进伯府门槛,朝廷派来的几队官兵立时包围伯府,男女老少都捉来牢里,还死了人,好端端的红事变作白事。 太子死时,就有流言称她是个克夫的,命硬着呢,连皇储都压不住她。嫁来伯府当日,她前脚进门,后脚伯府受灾,算是彻底坐实了她克夫的名头。 念及此,秦婵目中隐有泪花,嘴角撇出一抹苦笑。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。忠勇伯府是否贪污受贿,贪了多少,这等事怎会是她这外人能知晓的。她更不知,自己究竟是不是克夫之人,这种巧合连出了两回,两回嫁不得,夫家生大变,难道真是命中注定? 在牢中三日,却比三年还漫长。秦婵瘦得极快。牢房阴湿发霉,没个干净地方,只能卧在枯草堆中。她一个丞相府的嫡出二小姐,娇生惯养的日子过得惯了,哪受得了这些。 狱卒没接秦婵的话,耷拉着眼皮,朝身后人一努嘴,“有话快说,被人瞧见可就麻烦了。” “这是自然,可不敢给大人添麻烦。待我与家妹叙几句话,再送些吃食就走。”声音细柔,赫然是个女子。来的正是秦妙。 秦妙摘下帽子,殷勤着赔笑,又送上几块沉甸甸的银子。狱卒轻掂掌中的分量,微弯了眼,踱步走开。 看清了来人,秦婵眼神倏地明亮,急忙站起来,穿过牢门的缝隙向她伸手,百感交集之下泣不成声:“姐姐……快救我出去……” 秦妙见秦婵蓬头垢面,全无平日的体面,叹息着落下两行泪。 她攥紧秦婵的手,宽慰道:“妹妹别急,爹正在想法子保你出来呢。左右伯府贪墨的事与你无关,与咱们秦家无关,明眼人都瞧得出,你是个最最清白的,料想大理寺不会冤枉了好人。你姐夫也在为你的事奔波,虽说他是个没本事的闲人,可大小也是个侯爷,朝廷总会有人给他几分面子。周旋着救你出来,原本不难办,只不过……” 听了秦妙前头的话,秦婵揉几下心口,颇感安慰。 “不过什么?”她的心又提起来。 秦妙一咬牙,沉下声道:“查抄伯府乃是皇上御旨,眼下满京的人都紧盯着忠勇伯一家子,盯着你的眼睛也不少。爹位极人臣,然咱们家到底是新贵,根基不稳,有多少人等着拿捏爹的错处,他不管不顾救你出去,恐要被同僚参上一本。你姐夫问了几位交好的大人,他们都道此事难办,唯恐逆了圣上心意遭猜忌,故不敢放你……可你别灰心,家里的人没忘了你,定然要保你平平安安出去的,纵使再耗功夫,也不会不管你,纵使真耗个一年半载的,还有王法天理撑腰不是。你也得好吃好睡,切莫悲伤太过,免得伤了身。” 秦妙取出食盒里的饭菜点心,摆在她身前,“快吃吧,都是你素日爱吃的。” 秦婵一颗心热了又冷,忍下泣意,埋头吃了一阵。秦妙见她样样都吃了,又劝了一回,这才离开。 她抱膝坐着,望向秦妙离去的背影,怅惘蜷缩,脊背拱出条清晰瘦削的曲线。 姐姐的话无异于劈头泼了她满盆冰水。家里人想救她,却困难重重,且无人愿意帮忙。忤逆圣意乃是一等一的大罪,怎会有人提着头犯险。 这场无妄之灾不知要再苦挨多久。环顾四周是黑熏熏的破墙,低头可见手脚上笨重的镣铐。她仰头凝视灯台上唯一的光亮,双目失神,想一死了之。想死,却不甘心,只好咬牙强撑,挨过一天是一天。 又过了一会儿,甬道脚步声渐大,外头狱门又被推开,迈进个高大的男子。 他束玉冠,着墨色缎面氅衣,蹬纹金云朝靴,面容隐在昏暗中看不甚清,倒是气势逼人,绝非常人可比。 方才那狱卒不复轻慢,点头哈腰跟在男子身后,指着秦婵所在的牢房道:“王爷,就是这儿。” 小牢房的门敞开,秦婵一眼看见的,是他漠然森寒的脸。来的竟是闵王。 她满心惊疑,正不知是福是祸,狱卒边除她的镣铐,边道:“闵王爷亲自过来,吩咐着放您出去呢,旁人可是没这个福气的。” 闵王抱臂侧身站在她身前,他身上沉水香的香气幽幽散了满室,鬓角一缕发微微晃着,不着痕迹挡住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。 他从头到脚来回打量她几遍,见她凄惨得不像话,眉头一拧,气场愈发骇人了。 秦婵沉浸在感激与喜悦中,喉咙微涩,正欲道谢,却听闵王语气冷硬,从唇缝中挤出一句:“秦婵,你该嫁给本王的。” 如此,便不会受伯府连累,不会受今日之灾。 秦婵眸光流转,经他一提,悔意涌上心头,还夹着股不知名的情绪。倘若没听姐姐的话,而是选择嫁给闵王,如今的她又该是个什么光景呢。 闵王毫不避讳,亲自前来救她,连父亲都不敢做的事,他却做到了。想来天家子孙,终究是不同的。可是,她值得他这样做吗。 除去了镣铐,她身子顿时轻快许多。正欲行走,腹中猛地绞起,疼得她惨叫一声,吐出大口鲜血。 闵王瞳孔骤缩,忙伸手扶住她摇摆的身躯。他右手食指嵌宝石的银戒指无意间触到她领口血迹,戒指遇血慢慢变黑。 两人俱是大惊。银制品遇血发黑,岂不是遭人下了毒? 秦婵的一片脊背唰地凉下来,立时想到姐姐不久前送来的饭菜,那是她今日仅吃过的东西。 闵王早吼了狱卒,叫他赶紧找先生来救命,狱卒骇得腿肚子转筋,忙应了两声飞奔而去。 剧痛连连,秦婵的哭叫声渐渐弱下来,身子软软塌陷在闵王怀中,指甲早深扎进他臂膀里,口鼻淌了不少血,有出气儿没进气儿。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她根本无法思考,唯听到闵王嘶吼着她的名字,透着浓重的悲戚。随后,这声音离她越来越远,越来越远…… …… 啪嗒,手里的篦子掉落,弄出个不大不小的声响。秦婵猛然心惊,看向镜中的自己,杏眼睁圆,朱唇微张。 这是怎么回事?她不是已经死了? 镜中人长着一张白莹莹的小圆脸,柳眉杏眼,顾盼生辉,温柔娴静,只一眼就叫人瞧出四个字来——大家闺秀。 她错愕着环顾四周,黄梨木的雕花妆台,蜜合轻纱的床幔,窗边瓷盆中盛开的白牡丹……这里竟是她未出阁时所居的闺房。 丫鬟青桃推门而入,见她没睡,不由得捂嘴笑了,欢欢喜喜道:“二小姐,瞧把您给高兴的,竟还不肯睡,明儿太子前来迎亲,您可要摸着黑早起抹妆呢。” 秦婵闻言,眸光微闪,手掌按在腿上,渐渐冷静下来。难道是上苍可怜她死得冤枉,给了她重活一回的机缘? 她重生了,重生回到太子迎亲的前夜,也就是太子薨逝的当天。算算时辰,这消息很快就要传到秦府来了。 青桃捡起掉在地上的篦子,替她梳好头发,用掸子轻扫衣架上鲜红夺目绣纹繁复的嫁衣。 “二小姐素来手巧,自打皇上下旨赐婚,您便见天儿绣嫁衣,这身嫁衣您绣了整整三年,手指头扎破了许多回,眼珠子险些熬坏了。好在成亲的日子盼着盼着,总算盼来了。” 听青桃念叨着她三年来的日夜期盼,想到接下来就要发生的事,秦婵指尖触及眼角,不动声色抹去泪光。 果然,没过多久,秦府的府门被拍得震天响,外头一阵兵荒马乱,小丫鬟跌跌撞撞进门来报,太子薨了。 身为丞相的秦盛之得知此消息,顾不得安慰几句女儿,立刻更衣出门,去找同僚们议事。秦府的主母,即秦婵的生母阮芳舒,拘着递消息的小厮确认了好几回消息,受惊不小,险些昏厥。 她的二女儿温婉美丽,知书达理,气质极佳,是满京大家闺秀中最出挑的,如若不然,太子也不会一眼看中婵儿,还求皇上下旨,将婵儿赐给他做太子妃。 最得意的女儿就要成为太子妃,未来还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,这是何等的荣耀。阮芳舒没有一天不欣慰的。 怎的在这关节,竟出了这档子事! 她恨得双手发抖,披了件衣服赶忙往秦婵的小院走去,还未走到院门,老远就听到院子方向有个女人尖声道:“婵姐儿,你这就叫有凤凰的运,没有凤凰的命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开新文啦,求收藏呀~ 第二章 秦婵心中咯噔一声,顺着窗间缝隙往外瞧,穿紫红撒花袄裙,站在庭院中间说话的,正是秦府的二姨娘,周兰。 明儿是秦婵的大喜日子,周兰正没精打采窝在自己屋里,不想出门见识她的风光的,谁知竟传来了这么个的消息,太子早不薨晚不薨,偏生薨在成亲前夜。 周兰暗爽不已,从榻上跳起来,换了衣服风风火火赶到这儿来,守在墙角听了一会儿,竟没听见秦婵的哭闹声,当下沉不住气了,隔着窗与她说些风凉话。 她说完那话,却未听见秦婵屋里有任何动静,便又道:“难道说姐儿命硬?定了亲,相公却在成亲前日去了,莫不是生辰八字里带了白虎煞,克夫?” 青桃早气鼓了脸颊,就要推门出去:“二小姐,周姨娘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,上赶着来埋汰人呢,我这就把她给打发出去。” 秦婵却微抬了手,示意青桃不必出去,还唇角一勾,笑了。 “二小姐?”青桃见秦婵笑得莫名,心头有些发怵。 一个姨娘在屋外对她说风凉话,秦婵不仅没恼,似乎还挺高兴,着实反常。她确实是高兴的,高兴自己得了这天大的机缘,能够重活一回。 虽说重生的节点不大巧,正赶在太子薨逝当夜,但至少,这会儿她还没与忠勇伯府结亲,前世第二场婚姻的悲剧,她完全可以避开。只这一点,便足矣。 白牡丹馨香四溢,镜中人貌如婵娟,前世牢房的痛苦记忆也离她渐渐远了,秦婵真的很欢喜。 阮芳舒才迈进院门,就听了周兰这些话,气得嘴唇直哆嗦,指着她道:“婵儿生得好福相,八字里头更没煞,怎的到你嘴里,竟成了克夫之人了?”她气狠了,手搭在嬷嬷臂上,也好撑着点身子。 周兰回头,见是当家主母来了,只一挑眉,竟也不惧。她耸着肩膀笑两声,说道:“太太可别见怪,我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,说话总是难听了些。可我说的是实话呀,也是心疼咱们婵姐儿,这才深更半夜的不睡觉,巴巴跑来想着宽慰宽慰她呢。她竟只闷在房里,一声不吭的,话也不回我一句,不知做什么呢,怕不是想不开,拿刀割了腕子?” 阮芳舒正要与她争个对错黑白,忽听了这言语,再也顾不得她,忙去拍秦婵的房门。 周兰往近处凑了凑,脖子斜抻着,等着看屋里的状况,也好瞧会儿热闹。才来府上那两年,她自然怕阮芳舒的,阮芳舒出身江南大族,老爷的嫡妻,生育了二女一子,老爷也敬她。 而自己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姨娘,没法子与她比。她每每见了阮芳舒,都像耗子见了猫,脑袋埋得低低的。不过,来秦府时间长了,周兰生下了儿子,腰杆子硬气了不说,还发觉到,这主母是个软乎乎的面人儿,你不动声色捏她两下,她亦不动声色忍了。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。慢慢地,周兰不怕她了。又兼老爷从不过问后宅之事,阮芳舒更是从不把后宅事告诉老爷,周兰别提多自在了。 阮芳舒生的两个嫡女,大女儿还算爽利,二女儿的性子与她如出一辙,面蛋子似的,说话软声软气的,从不与人争辩。娘儿俩身份再尊贵,也都是受气包,周兰是欺负她们惯了的。 青桃打开门,引了阮芳舒她们进来,周兰撞开跟在最后的两个婆子,紧赶着冲到屋里去,生怕错过了好戏,却见秦婵好端端坐在妆台前,着一件素白里衣,满头青丝如缎,梳理得整齐,直垂到腰间,面色如常,并无悲伤。 秦婵规规矩矩站起来,给阮芳舒请安,给周姨娘见礼。见到了娘亲,秦婵心头一酸,上前两步道:“娘,我没事。” 前世里,娘为着自己的婚事愁得添了白发,自己最后又落得那么个下场,不知她要如何悲恸呢。是她不孝,害得娘为她担忧。 阮芳舒见她如此,着实安心了不少,摸着她的小脸,目中含泪:“乖孩子,没事就好。” 周兰见她没哭,连伤心的样子都没有,心中不免失落,“婵姐儿,太子薨了,你难道不伤心?半滴眼泪都没有,竟是个心硬的,传出去,外头人可要说你无情无义了。” 秦婵弯唇,冲周兰回头,细声细语道:“周姨娘,不瞒你说,方才我正暗自哭着呢,就听你在窗外头说我‘有凤凰运,没凤凰命’,我细细品了品,觉着这话有理。既然我没这个命,也就看开了,没再掉眼泪。姨娘,还多亏了你,把我给劝住了,改日可得备了大礼,好好谢你,如若不然,我这眼睛恐就要哭坏了,还得花功夫治。” 青桃站在旁边听了,捂着嘴偷偷笑了。 周兰脸色白了白,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,只因发觉自己竟驳不了她的话。这丫头的嘴皮子,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。 阮芳舒淡淡瞥了一眼周兰,又对秦婵展颜道:“婵儿这么想就对了,这事与你没半点干系。既然无缘嫁太子,再嫁别的好男儿也就是了。” 秦婵但笑不语,目光却是坚定。 她已经想得明白。人这辈子,结果好与坏,总得自己拿主意才行,也绝不能让人给算计欺辱了去。 周兰揪着帕子寻思了一会,这丫头不可能突然转了性,方才定是场意外。她又做愁苦状道:“太太,话也不是这么说的。您琢磨琢磨,满京谁人不知咱们婵姐儿是许给过太子的,太子殿下还当众送婵姐儿一块贴身玉佩,这事早传成了一段佳话。如今太子虽薨了,克夫之事暂且不提,可谁愿意娶个收过男人定情信物的女子呢?想来再嫁,怕是难上加难呀,真真愁死个人。” 今晚阮芳舒被周兰气了三回。平时都还能忍,她也不愿折辱了自己,与个姨娘斗法,没得失了体面。只是今日这事,是她二女儿生平之大不幸,她这个做娘的心里正疼得要死。偏偏这个没眼力见的周姨娘,总拿不中听的话来气人,这要如何忍得。 她变了脸色,正欲发作,却被秦婵压住一双手。秦婵将阮芳舒护在身后,往前挪了两步道:“周姨娘,你也不必发愁。我纵使找不到夫家,爹娘也会养着我,倘若爹娘都不养我了,我便靠哥哥,哥哥再嫌我,我这不是还有个弟弟么。我这辈子,总归是饿不死的。” 听秦婵提起她的儿子,周兰方寸大乱,忙道:“我们征哥儿还小,你要靠他如何靠得?” 天底下为娘的心都是一样,儿子是心头肉,谁都说不得动不得。 秦婵的话虽不大可能,哪有姐姐等着弟弟养的,可周兰却实在不爱听,她的儿子来日自然要奉养她的,紧接着又道:“婵姐儿这等花容月貌的,又是这么个身份,想娶你的男子少不了的,你且安心等嫁吧。” 周兰没了继续待在这儿的兴头,慌脚鸡似的跑了。 待人走远了,秦婵忍不住绽出个笑,当真是明媚夺目,人比花娇:“娘,周姨娘说话气人不假,却是个纸老虎,但凡你给她点厉害,或是向父亲告上一状,让她得点教训,她都不会猖狂至此。” 阮芳舒瞧了她一会儿,发觉二女儿今日与往日相比格外不同,竟知道护着娘了,也怪她这个娘当得软弱,连女儿都瞧得清楚,一时不知是喜是悲。 “娘,妹妹说得对,您可不能再由着周姨娘作威作福了,对主母不敬,对嫡小姐无礼,合该狠狠罚她才是。不过是个下贱的妾,若还敢再闹,便打她一顿撵出府去。” 一道黛蓝色的身影闪进屋内,秦婵定睛一看,不是别人,正是她的嫡亲姐姐,秦妙。 一年前,秦妙出嫁了,嫁去了信侯府,做了侯夫人。相府千金嫁去侯府,外人听着自然是门当户对。若再稍打听打听,便知这侯夫人倒不是想象中风光。只因她做的是继妻,信侯爷娶她前,早与原配生过了两双儿女,原配病逝,信侯爷再娶,这才娶了秦妙。 要说起秦妙这等相府嫡出大小姐的尊贵身份,为何嫁给了侯爷做了填房,原因实在憋屈。秦妙长得不好。 秦妙的脸上,从鼻翼往两侧脸颊延伸,生了密密麻麻的斑点,敷了多年的药半点没效果,先生们都说是天生的,祛不掉,要跟她一辈子。另则,她的肤色是淡棕色,而本朝女子皆以白为美,她便又落了个下乘。 这两点加在一块,在这满京闺秀中,秦妙竟成了姿色不佳的求亲下选,她能嫁的人家,自然也就不多了。 而信侯府是前来求亲中,爵位最高地位最优者,秦妙认定,纵使去做填房,也比嫁个低品的小官强得多,是以执意嫁了。观她嫁去后一年间的日子,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,倒也不差。 秦婵眸色渐渐黯淡下来,藏在袖中的指头捏得发白。 她忘不了前世死时的剧痛。肠肚绞结,血肉崩裂,每一秒都是锥心蚀骨的煎熬。而这一切,不都是拜她所赐吗? 第三章 “妙儿,你也来了。”阮芳舒拉她近前,关切道:“这么晚还来巴巴赶来做什么,外头天凉,仔细冻着。” 秦妙比阮芳舒与秦婵都高些,阮芳舒打量她时不免要抬几分头。 秦妙笑得清脆,话音也爽朗:“娘,瞧您这话说的,自然是听到消息,看妹妹来了,怕她想不开做傻事。好在她没往歪处想,这我就放心了。” 秦婵迎上秦妙关切的目光,想起她对自己做过的事,心头止不住地发凉,抿唇不言语。 秦妙忽地沉下脸色,声音也低了,对阮芳舒道:“娘,妹妹说的极是,您总是不计较周姨娘过错,才叫她踩到头上来作威作福。我已嫁了人,来日妹妹也嫁了,父亲哥哥都不常在府上,谁来替您压她?您且听我的,寻个由头给她点厉害,哪怕只是扣几个月例钱也好,好歹叫她惧着您些,不过是个妾,下贱的玩意儿罢了,总得叫她知道自己的身份。” 秦妙将“下贱”二字咬得重重的,人都跟着阴郁了几分。 阮芳舒眼圈红了,她拿起帕子抵在眼角,心中暗怨自己没用,竟叫一双女儿替她担忧,又另想到了什么,犹豫一会儿,勉强点头答应了。 秦妙见她应下,心里痛快了些,扭头对秦婵道:“妹妹,这一夜闹腾这么久,眼下子时都过了,想必你累得很,赶紧睡下吧。”说罢,秦妙亲昵来拉她的手。 秦婵下意识甩开她的手,手臂悬在半空。她来了这么一下,秦妙阮芳舒连带着青桃都惊呆了。 感受到气氛凝滞,秦婵知自己表现得反常,怕她们多想,只好挤出个笑脸圆话:“我这只手不知怎的,有些刺痒,怕不是被什么小虫子给咬了,再会传染人便更不好了。青桃,去取我素日涂的药膏来。” 青桃反应过来,“嗳”了一声,忙去柜子里寻找。 阮芳舒和秦妙的脸色这才恢复如常,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,秦妙笑道:“婵儿打小就这般,身上常起些红印子红疹子的,长大了好些,可一年里总有一两回闹这毛病。往后我若再遇见了医术高明的大夫,定要送他到府上来,给妹妹好好瞧瞧病。” 阮芳舒称是,又称前几日才过了夏至,天越来越热,叫秦婵别见天儿闷在自己屋里,多往凉亭水榭处避避,明儿再多从冰窖里搬些冰出来用。 母子三个又叙几句闲话,青桃找了药回来,替她抹了手,阮芳舒与秦妙这才离开。 秦婵躺下后,青桃吹了灯,轻巧关上房门走了。她着薄纱衣侧卧着,单臂抵在鬓下,睁着眼,心乱如麻。 方才秦妙的种种关怀倒不像作假。毕竟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姐妹,血浓于水不是说着玩儿的。思来想去,毒害亲妹妹实在匪夷所思,往日之中,两人关系也是顶好的。 难道是她想左了?下毒者另有其人? 秦婵又想到,若有人知晓姐姐来牢中看她,寻个机会在饭菜里投毒来害她,也未可知,由此便并不能断定是姐姐动的手。 这个想法令她安心,乃至对甩开秦妙的手一事,生出些后悔,若果真是自己错冤了姐姐,岂不叫人寒心。 只不过,纵使非她下毒,这一世,她也绝不要听她的劝,嫁去忠勇伯府受连累,要嫁也要嫁给…… 倏地,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双锐利的眼,眼尾上挑,眸光阴鸷。 还有那低沉清晰的话语—— “你该嫁给本王才是。” 黑暗中,秦婵脸颊微烫,杏眼儿眨巴个不停,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。 除了闵王来提亲的那次,秦婵见过他之外,再往前,似乎只有太子赠她玉佩的那回。 那是她被下旨赐婚一年后的事。当时她随母亲进宫赴皇后娘娘的生日宴,宴中随朝廷命妇们往御花园闲逛时,恰巧遇见了太子与闵王。太子见了她,便上来关切几句,她拘谨得很,好在答话答得利索,更不曾失了礼数。 而后,太子便将他身上的一块玉佩摘下,送给了她。闵王只是站在太子身边,一言未发。两人抬脚要走,她这才松了口气,抬头看了两人一眼。 太子面上是一如既往地和煦如春风,闵王则绷紧了脸,面色铁青,当真比阎王殿里的阎王还吓人,吓得她立时收回了目光。 夫人们在旁边看了个全,不出两日,满京都知道了这事。 她与闵王的交集实在少得可怜。现在想来,她依然想不通那时候闵王为何会救她,对她这么好。困意袭来,秦婵眼皮子渐渐耷拉下去。 昏沉睡着后,梦里,那双眼竟愈发清楚,瞳仁幽不见底,偏又张狂倨傲,连带着他身上沉水香的香气都萦绕不绝,熏满了她整个梦境,还有他撕心裂肺的吼叫…… 第二日秦婵醒来时,还忘不了梦里逼仄难耐的感觉。这一睡,竟睡到了该用午饭的时候。 父亲与哥哥已回,阮芳舒打发了小丫鬟来请她用饭。秦婵调整好心情,梳洗一番,换了身月白流苏裙,不疾不徐往东厅去。 阮芳舒与秦妙已至厅中,菜备齐在桌上,就等揭盖。秦婵来后,就见父亲秦盛之与哥哥秦律沿着直廊走来,两人皱着眉头,似在交谈什么要紧事。 几人行过礼,秦盛之与秦律落座,女人们也坐下,丫鬟将盖子揭去,一家人开始动筷。 本朝的习俗,女眷可与男子同在一桌用饭,是以眼下用午饭之际,秦盛之的妻子儿女都在场。只不过姨娘身份低,须得男主人准允才可同坐一桌。 周姨娘未经准允,便不可与他们一同用饭,正在自己房里吃饭。周姨娘所生之子秦征,已送去父亲朋友所办的私学处读书,午间不回来的。三姨娘所生之女秦妍尚且年幼,正在学话的时候,吃的东西也细巧,为免麻烦,还是不带她一同吃饭的好。 用饭之间,一家子人甚是安静,直到食毕开始喝茶,这才叙些话。 阮芳舒抿了口茶,第一个开口问道:“老爷,太子究竟因何而薨?你们别不信,我昨晚听了这消息,直到现在还觉着是梦呢。”说完,眼圈又红了。 桌子上的菜已撤下,换上些瓜果摆着,东厅四面无墙,花香袅袅,是个通风纳凉赏景吃饭的好地方,眼下正热,每每午饭过后总要在这继续留坐一会儿的。 秦律挨着秦盛之坐在他右手边,阮芳舒坐在秦盛之左侧,依次往左是秦妙与秦婵。 秦盛之看了阮芳舒一眼,说道:“太子早有昏厥之症,昨晚行至东宫宫门,忽觉心口胀痛,身边太监忙去请太医,就在这么会儿功夫,太子便疼痛愈烈,呕血晕倒,太医到时,太子已没了气息。” 一家人默然,各有各的想法。 秦婵早在上辈子就听过一回这话,自知太子之死与她没干系的,她神色如常,捡了颗冰葡萄放进嘴里,含了会儿嚼着吃了。 阮芳舒只觉惋惜,好端端地太子妃之位,就这样没了,越想越难过。转念又一想,好在没在婵儿嫁去后出这档子事,不然婵儿再嫁岂不难如登天。就这么着,她眉头渐渐舒展,竟也想开了。 秦妙极少穿艳丽的大红大绿,尤爱穿黛蓝色,今日也穿了黛蓝色的衣裳,只因这类偏深的颜色与她肤色更衬,她道:“太子薨了,咱们家的大靠山也没了。父亲,家里的人往后出门去,该如何行事才好?” 秦家不是一般的人家,是丞相之家。这样的家庭里,没有一个不明白审时度势的道理的。 莫论秦盛之与秦律了,就是秦婵她们母女三个,对那些朝局时事攀亲带故等关节,都要时常问一问,心里有个数的,谨防出了门说了不合适的话,给秦家招惹是非。 秦盛之斟酌片刻,对秦妙道:“你倒无妨。信侯爷极少参与朝中事,是个爱享清福的。这阵子不论见了谁家的人,你都热络些说话,招待周到些也就是了。待家里拿定主意,再派人告诉你也不晚。” 秦妙称是。 拿定什么主意呢?自然是选个新主子效忠这档子事。 太子一去,皇帝所出还有两子:二皇子庆王,三皇子闵王。 昨夜确认太子死亡,秦盛之与忠勇伯府董家、吏部尚书陶家、翰林学士夏家等这些原太子.党的大臣都互探了口风,各家意见都不同,有说二皇子好的,有说三皇子好的,是以秦盛之一时间还不好拿主意。 秦律知他心事,便在一旁道:“父亲,闵王于边关战捷,正在班师回朝的路上,还有五日到京,到时探探情况,再拿主意不迟。” 秦盛之点头。 秦婵听了,心头一跳,猛然想起昨夜的梦,帕子也捏紧了些。 闵王回京了,不知怎的,她很想去看一眼。 末了,秦盛之对秦婵道:“待太子这事的风头过去,家里再替你张罗婚事,你且安心等着就是了,切勿悲伤。” 秦婵应下,站起身送走忙碌的父亲与哥哥。 阮芳舒原要让她再坐一会儿的,可她已经没心思闲聊,跑回房间摸出两张桃花笺,给两位闺中密友写信,询问她们五日后可有空闲,若有空,便到流云阁小聚。 第四章 秦婵封好了笺,让青桃交予府里的小厮去送,分别送往吏部尚书陶大人家,以及翰林学士夏大人家,不出半日就等来两封回信,信中寒暄后都说有空,定会赴约。 五日后,天朗气清,碧波微漾,秦婵椅座在流云阁二层的栏杆边,纵目远眺,则见城外青山连绵,低头则见京城主街道上,行人密集热闹非凡。 陶冰真与夏露坐在她身边,正嬉笑着往水里投鱼食。周围还有几群女眷,在阁中或玩闹或赏景。 这里风景好,两旁铺子又卖的是胭脂水粉钗环衣裳等物,年轻小姐们逛够了街,再来这歇歇脚,是惯常的事,也有专门来这玩的。时日一长,这流云阁竟没有男子进来坐了。 陶冰真最先喂完鱼食,她擦擦手心,对看景的秦婵道:“可还在想着你的太子殿下呢?” 夏露笑推了陶冰真一把:“人都去了,你快别提这个。” 然夏露才落了话音,抿唇又一琢磨,忍不住凑近了秦婵问:“难道真的还在想着他?” 秦婵又好气又好笑,拧了把她的脸:“我都快记不起他的相貌了,想什么想。” 成为皇帝钦定的太子妃,这事说起来风光,实则背后都是利益牵扯。 父亲追随太子,是太子的左膀右臂,太子亦有意拉拢,好让父亲永不生二心。于是,太子在秦府的两个女儿都及笄后,提出要与父亲做个亲家。 不出意外,太子一眼看中了她,回头就去求皇上下旨,将她赐做了太子妃。 父亲教导过她,高官大族家的儿女,娶嫁都要服务于家族利益,这也是她的命。母亲说,夫妻的感情,都是成亲后慢慢才有的,太子是个温存的性子,与她正配,两个人处着处着也就恩爱了。 三年备嫁,秦婵每天都是盼的,盼着早点嫁过去,做太子妃,做皇后。只因她听父亲的话,更信母亲的话。 然而,太子死了,本以为自己总要有些难过,毕竟是满满三年的盼头没了。可她听到那消息时,内心竟出奇地平静,没有半点悲伤可言。 秦婵心知她多年所盼,不过是太子妃之位罢了,至于那人是谁,喜欢与否,似乎重要,也似乎不重要。 陶冰真道:“我原本以为,你得哭个要死要活的,见你来信邀我出来,正合我意,早预备下许多话,就等今日来劝你。既然你这么想,我也省事了。” 夏露笑道:“正是呢,你赶快挑个如意夫君,再告诉我们那人是谁,我们也帮你相看相看,要是寻不着称心如意的,你就给我当嫂子吧。” 秦婵听她的话不着边际,就去挠她的痒痒,也就在这时候,街面骋过一匹快马,呼喊着叫行人避到两旁,大军就要进城了。 三人也不闹了,都倚着栏杆望外瞧。 此时城门已掀起阵阵飞扬的尘土,依稀可见银亮的枪头与盔甲,是闵王率领的大军回京了。 方才还在喧闹的街道,霎时间空了老多,百姓们将路让出,以免冲撞了大军人马。不多时,严整的士兵踏着铿锵步子走过街道,百姓噤声不敢言语。 陶冰真眼神发亮,拍手道:“今儿竟没白来,还有这样的景可看。” 夏露捂住耳朵,扯着嗓子喊道:“这哪是景,这分明是惊,阵仗好吓人,我这两只耳朵嗡嗡的,快聋了。你们要是说话,就大点声,不然我听不见。” 饶是如此,夏露仍探着脖瞧个不停,毕竟这种场面于女子而言,实乃难得一见。 待到瞧见个装束不凡的骑马男子,她“哎呦”一声,咋咋呼呼指给两人:“快看,那个是不是闵王?” 秦婵倒是镇定,面上从容,她摇着扇子望去,就见夏露指着的方向,一匹遍体油黑的马上,骑着个背脊宽阔,腰身束紧的年轻男子。 他勒着玄色抹额,墨发如瀑,赤红蟒纹外衫的袖子绑紧,收出手臂结实的轮廓,四周绕着护卫,威严侧漏,正是闵王。她仔细再看,便顶多瞧见他棱角清晰的下颌,以及冰冷的唇角弧度。 秦婵浅笑着垂下眸子。也不知怎的,她听闻闵王回京,总觉得必得来看看才对,就这么远远看上一眼,心里都安宁了不少。 流云阁的女眷早已全部挤来了秦婵她们所在的栏杆处,这位置离街道最近,看得最清楚。 “闵王在边关苦战两年,听闻至今还未娶亲。”一碧裙女子以扇面遮唇,意味深长说道。 “正是呢,闵王今年不过二十,就立了战功,位高权重的,今日一见,相貌更是极好,可见他什么都不缺,就缺个王妃!我赌那王妃就是你!”身边又一女子指着碧裙女子,捂着肚子笑起来。 除却害羞跑开的姑娘,剩余女子们都笑得开怀,说趁着闵王离这儿近,撺掇那碧裙女子快使些神通,把闵王给勾了来,这么好的机会实在难得。 碧裙女子也乐得和她们闹,她捏准了士兵们的脚步声震天大,王爷必是听不见她们这么远的动静,当即撂下扇子,提了气喊道:“闵王爷!快瞧一眼这边呀!您的王妃盼您盼得紧呢!” “你这个没羞没臊的,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!”周围女子早笑趴了一大片,夏露歪在陶冰真身上,笑出了眼泪,秦婵见她们闹得欢,亦跟着笑了。 然而,闵王竟真的看了过来。 他一勒马,马便停住,连带着前后大军都跟着停下。护卫不解上前询问,他并不答,阴沉眸光扫过挤成一团的流云阁众女子。 这一眼,可叫阁里的女子吓坏了。碧裙女子更是吓得腿脚发软,抱紧了柱子颤声道:“糟了,惹祸了!都怪你们出的馊主意!” “不过是玩闹罢了,若因此就被王爷怪罪,应当不能够……”有一女子毫无底气地小声道。 话虽这么说,可任凭谁看了闵王那神情,都是要怕的。 “走走走,快走。”担忧惹上了事儿的,见状拔腿便走,人一下子作鸟兽散,去了大半。 “咱们也快走吧。”见女子们慌忙着往外走,夏露也急急道。 秦婵点头。 既已瞧过了他,也没什么要做的了。她缓缓站起来,整饬几下衣衫,不疾不徐迈着步,就要下阁。 才走到楼梯处,秦婵便见闵王上来了。 缎面短靴在木梯上踏出咯吱响声,霍深提着衣摆快行至二楼,正与秦婵迎上。 他一上来,立时带进股沉水香味儿的森森凉气,没能及时离去的女子都打了个寒噤,慌张跪下。夏露与陶冰真走得快,现已至了楼梯底下,正在忧心上面的情景。 秦婵离他最近,又见他那双熟悉的眼正盯在她身上,忍下心中微讶,施施向他行礼,从容道:“民女见过闵王爷,闵王爷金安。” 在场女子无不暗服秦婵的落落大方,举止得体,真不愧是被选做太子妃的人物。她们已在后头腿脚发抖,恐怕说句完整的话都勉强。 秦婵半蹲着身子,两手交叠搭在腰间,低头含笑,行礼行得规矩。 静过片刻,霍深才道:“起身吧。” 声音低回,亦如他神色般漠然。 “玉佩可还带在身上?”霍深走到她方才所坐的位置坐下,往外瞥了一眼纹丝不动站于街上的大军人马,唇线抿得笔直。 秦婵竟不知他会说出这么句话来,不免迟疑了一下,料想他说的玉佩指的是太子送她的那一枚,就在腰间裙隙中摸索了片刻,解下捧到他面前:“回王爷,民女还带着。” 这玉佩是蝉形的,恰与她名里的“婵”字同音,与她有缘,且材质上佳,通体墨绿,好看的紧,她很喜欢。 娘说这物件珍贵,蝉形的玉佩又有辟邪消灾、新生等寓意,便叫她天天戴着,图个吉利,更是一份荣耀。 她这辈子能够重来一回,可不就是“新生”,正应了这蝉玉佩的寓意。她想着许是这玉佩保佑着她,故太子薨了,也未取下这玉佩。 蝉玉佩静静躺在秦婵的手心,她心下正在思索王爷此番究竟是何意,便见闵王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向她手心,取走了玉佩,又一甩手,将它丢到了阁边的小湖里。 玉佩“扑通”一声没入水中,惊得荷叶上蹲着的大青蛙呱呱叫了起来。 秦婵愕然,她双手还保持捧着的姿势,眼珠一抬,瞟向他就快要冻成冰的脸。这情形实在超出意料,叫人摸不透意思,一时间她也没了方寸,心跳得渐渐快了。 想着保佑自己的蝉玉佩被他随手丢了,她眼皮轻颤,呼吸拉长,忍着心痛与不甘,在下唇咬出一排浅浅的月牙印子。 “那玉佩做工粗陋,成色不佳,皇兄眼拙,竟将它错给了你。这个才是好的。”霍深压抑着情绪,放低声音,将一枚洁白圆润的蝉形玉佩放在她手心。 秦婵这回是真的讶异了,她飞快眨几下眼,稍直了脊背,用拇指指腹婆娑蝉肚子,触感温润滑腻,应是最难得的羊脂白玉,雕刻栩栩如生,比起太子所赠的那一块,确实更加珍贵。 不过,纵使这一枚再好,太子所赠的那一枚玉佩,也远远说不上是做工粗陋,成色不佳。 “喜欢吗?”霍深的调子扬高了几分,手臂搭在栏杆上,内里衣襟随动作敞开了些。 秦婵自然是喜欢的,她攥紧了玉佩,再一次行礼:“谢王爷。” 阁里的温度似乎没那么冷了,霍深的冰山脸总算化开了些,却见身前的人儿往前迈了一步,把蝉玉佩重新递到他眼前,软声软气道:“可民女不能收。” 第五章 这枚蝉玉佩所用的羊脂玉,是霍深在边关时偶然所得,一看一摸便知是珍品。得到玉后,他没有多想,立刻命良匠把玉雕成蝉形。 匠人拿到玉时,还劝了他,说这一整块的玉上并无瑕疵,倘雕成一只蝉,必要浪费掉许多上乘材料,倒不如雕个蝉的图案在上头,少费些料,寓意也是一样的。 霍深微一拧眉,头也不抬回道:“照本王说的办。” 既如此,那匠人纵然再心疼这块无暇美玉,也不敢多说半个字了。 流云阁内,气温降至冰点。霍深双肘撑在分开的膝盖上,眼皮垂低,遮住半个瞳仁,默然无话。 街上士兵肃然整齐,头顶艳阳,百姓们交谈声响渐大。一头小黄牛“哞哞”叫着,险些钻进大军人马的间隙之中,牛的主人狂奔而来,好一阵呼喝,卖力将牛拉走,这才没有引起大的骚动。 秦婵察觉到闵王不愉,心慌在所难免,掌心沁出一点汗来,沾在玉佩上,倒衬得玉佩越发盈盈夺目了。 可这玉佩,她不能收,更是不敢收。 秦婵打定了这主意,提气对闵王道:“闵王爷,当初太子赠我那块玉佩之时,是在夜中的御花园内,必是如您所说,在夜里看花了眼挑错了玉。但那玉经旁人远远看去,却是瞧不出差别的,在场的众位命妇,各个都以为是顶好的墨绿玉,回头都说如何艳羡我。” 霍深保持着坐姿没动,倒是眼皮一抬,盯在她面上。 秦婵心头一跳,不由得顿了顿,好不容易又继续道:“您今日换与我的这一块,必是那块真正好的。可民女再也受不起了,只因太子这一去,民女所有的恩宠都随之去了,纵得了真正的好玉,也无福带在身上。今日的事再传回去,旁人知道了,必也赞同这个理。” 秦婵说完,遭不住气氛实在是压抑,她抬起的手在霍深眼皮子底下轻颤几许。 她话里的意思,闵王必能听得出来。 这玉佩她不能要,正如她刚刚所言,这里人多眼睛多,阁里阁外都是人。无论何种由头,大庭广众收下男子玉佩,传来传去,于她名声有损。 那日太子赠玉佩,被命妇们看去,她与太子如何情投意合便立时传遍了京城,今日在一旁听着看着的人可着实不少,且阵仗更大,她岂敢不谨慎行事。她只望闵王能收回这玉,莫叫来日流言四起,将她传得如何不堪。 另则,太子赠玉,赠的乃是定情信物,闵王换玉,道理却是说不通的。太子人都已经去了,换玉还有什么趣儿。 闵王爷此举的真正意图究竟是什么,她尚不明白他的心思,故不敢要。 “嗯。” 秦婵胡思乱想之际,霍深哼声,将她掌心湿滑的蝉玉佩收回。 只见霍深站起身来,走至后头跪着的众女子身前,低声发问:“方才是谁大放厥词,议论本王的王妃之位?” 霍深居高临下,气势骇人,威严逼人,一言如有千斤之重,登时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。 原本正在挑着眼皮张望秦婵与闵王说话的女子们,立刻吓坏了,重新跪得瑟缩,有个女子颤声道:“回……回王爷,那几人已经走了,并不在这里……” 闵王站在原处,静默了一会儿,女子们动都不敢动,顺着耳后流出的汗珠子砸在地上,亦悄然无声。 “既如此,那这回便罢了。”霍深转身,抹额的飘带转出个漂亮的旋儿,作势欲走。 他说不再计较后,压抑的气氛亦跟着缓和许多。 行至秦婵身边时,他顿住脚步,以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晰的声音道:“在这遇见你倒是偶然,顺带想起了那玉佩。你既然口口声声受不起,那就算了。” 秦婵连忙行礼,低着头答了声“是”。 她大松了一口气,心道这桩麻烦事总算就要揭过。眼瞧闵王就要经过了她,下楼去了,不料掌心忽地钻进个温凉的小东西,沉水香气瞬时浓烈,耳边还多了一声唯她可闻的低语—— “再敢还回来试试。” 闵王已经走远,继停在街面上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后,大军总算轰隆隆重新踏步行进,一切都恢复如常。 唯独她怔在原地,惊得说不出话。再低头看向掌心,正是那枚羊脂玉蝉。 女子们互相掺着站起来,低声道不该闹这一回,又有人悄声抱怨闵王心眼太小,打趣都打趣不得,为了这点芝麻绿豆的事,竟亲自上阁来问罪。如此一来,倒将他二人换玉的事抛到脑后去了。 夏露与陶冰真火急火燎赶回来,陶冰真摇晃起还在傻站着的秦婵,忙问:“方才发生什么了,我在下面竟听见你说话的声音了,可是受连累挨了训斥?你这脸怎么通红?” 秦婵回神,将攥着玉蝉的手紧往袖笼里缩,生怕有人瞧见,扯了个笑道:“我没事,天儿热。”又将方才发生的事说给两人听,隐下闵王最后偷偷塞给她玉蝉之事不提。 “闵王真是个小心眼。光看长相倒是个神仙人物,却冷人冷面的,还是这么个性子,真叫人喜欢不起来。”夏露撇嘴嘟囔道。 陶冰真亦笑道:“天下男子都巴不得女人们争抢嫁给他,这位闵王倒是奇了,竟不喜欢听这话,还赶来计较。” “难道天家儿孙高贵,觉得民间女子编排他,污了他的皇族身份?”夏露道。 “兴许是如此。” 秦婵无话,眼珠儿在两人面上轻瞟,手上的力道更紧了些。 闵王后头的言行,彻底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走,就连她的两个朋友,都没注意到蝉玉佩的事,只顾议论闵王如何小家子气。 难道,难道是王爷为了帮她撇清名声,免她受人指点,才故意说后头那些话? 她暗暗心惊,一路少言寡语,刚回到府上便匆匆进了闺房,叫谁都不许进来,她要一个人安静待上一会儿。 青桃不解,却也不敢多问,出去后替她把门关紧。 秦婵见人都走了,从箱笼里轻手轻脚翻找了一会儿,找出个金丝檀木巴掌大小的匣子来。 她又寻出自己打的杏黄色宫绦网兜,把蝉玉佩绑进网兜子里,她提溜起来在阳光下瞧,隔着一层兜,都能瞧出羊脂玉的白腻光泽与透亮。 玉蝉放入小匣子里上锁,匣子安置在妆台抽屉内,再把匣子的钥匙塞进了她随身戴的香囊之后,秦婵才算安心,缓缓呼出一口气,挨着床边坐下。 她轻轻拭去鬓角汗珠,暗笑自己做贼似的,在自己屋里,都怕成这副模样。这物件可不能让人瞧了去,不然她与闵王的关系可就说不清了。这事儿谁都不能说,爹娘都不能说。 到了夜里,她总算肯放人进来,青桃命小丫鬟将晚间几样饭菜带进屋来,秦婵每样都吃了些,吃了五分饱,就往她院边一个小凉亭处溜达。 是夜繁星满天,微风中沁着凉意,秦婵着一袭松花留仙裙坐在亭子里,细白手指抵在下巴处,桌上摆着针线箩,正在出神。 “夜里黑漆漆的,婵儿,你拿针线出来做什么,顶着月亮星星绣花,是要伤了眼的。”阮芳舒从不远处的廊子走来,坐到秦婵身边,将笸箩拿远些。 秦婵撂下手,笑称总得找点什么事儿做,不然闲得发慌。 阮芳舒从箩里拿出绣绷来看,那桃红色的缎子面上是个绣了一半的彩凤凰,阵脚细密,绣功极好。 阮芳舒抚摸着凤凰华丽的羽翼,眼神黯淡几分,叫周围伺候的人都退远些,对秦婵道:“白天的事我听人说了,怎么,闵王竟说太子赠的那块玉是不好的?我曾细瞧过那块玉,再怎么论也论不上不好。” 秦婵见母亲来问,想着这事瞒得过别人,却瞒不过母亲。她正愁没有贴心人说话,倒不如与母亲聊一聊这桩心事,便道:“娘,这事也是我想不通的,您说闵王为何要借口太子的玉不好,要换一块新玉给我?” 阮芳舒看着女儿与她有五分相像的容貌,会心一笑,伸手在她脸蛋上虚掐了一把:“像我们婵儿这样好的女孩儿,有哪个男子看了不喜欢呢?自然是要送上美玉,博取佳人芳心的。” 秦婵登时红了脸,躲开她的手道:“娘,你怎么也学别人,说起这些有的没的,况且我哪还是什么女孩儿,都及笄三年了。”她咬着唇瓣,低头搓弄起手指。 阮芳舒笑道:“倘不是这个缘由,还有什么别的道理不成?我却想不出了。” 秦婵掌心掐着帕子,提在心口处道:“往日我只匆匆见过他一面,并无情谊的,他又是那样高贵的人,怎么就忽然中意我了。我猜,许是闵王想让父亲为他做事,这才在上阁看见我时,多说几句话……” 秦婵眉心微动,越说越觉得正是这个道理。 外头都说她如何温婉美貌,娴静蕙质,可她若不是相府的嫡小姐,又有多少世家子弟能够吹捧她,太子妃的好事也不会落到她的头上来。 想来闵王对她表露好意,意图该是与太子如出一辙。与她亲近,提出联姻,从而争取到父亲的支持,让原属于太子.党的众臣跟随父亲的决定,尽数投到他麾下,为他卖命。 比之“一见钟情”的戏文桥段,这个想法,倒是靠谱得多。 想起前尘旧事,闵王爷屈尊来狱中救她,兴许也是这个缘故。思及这个关节,秦婵终于从心慌意乱中渐渐冷静下来。 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,更遑论那么大的恩惠,必然与利益二字脱不了干系。想来,无论前世还是今生,她都是一枚他人棋盘上的小小的棋子罢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霍深:居然不收本王送的玉佩,生气气!(强行塞给后心满意足离开) 秦婵:努力保持微笑ing(qaq) 第六章 闵王回京的日子不巧,正赶上太子的头七,数百僧人齐聚宫中养善堂为太子敲钟诵经,皇帝册封旁宗郡王之子为太子义子,为太子守灵烧纸,大臣掩面痛哭,宫女太监也换了素服,个个贴着墙根儿噤声走路。 这些日子,宫里的情形实在不好。皇后娘娘痛失爱子,哭得泪人儿一般,几乎不见人,头七总算露面,方才哭得狠了又昏了过去,协理六宫的大权落到了庆王之母李淑妃的头上。皇上更是哀恸,面容瘦削了不少,身体总觉疲累,太医伺候着吃了几副药才见恢复精神。 如此一来,霍深虽打了胜仗凯旋而归,宫里不仅没有为他办庆功宴,等待他的还是为皇长兄的停灵跪守一个昼夜,实在辛苦。 灵堂里香火气味儿极冲,“孝子”跪得发木,手上烧纸的动作不停,眼泪快要耗尽,哭声却嘶哑响亮。 这种日子,庆王也不得不到场。庆王与闵王跪在同列,两人身前只有那“孝子”,身后则是丞相秦盛之等文臣武将,以及国舅辅国公等皇亲国戚。 和尚念经有催眠的奇效,听得庆王霍沥的眼皮子直打架,好不容易才重新打起精神。他看了眼一如既往绷着脸的霍深,心下满是不屑,又望一眼空旷的宫道,心道父皇一时间还不会过来。 霍沥往后一侧身,便正对上了秦盛之,他道:“丞相大人,皇兄薨,令媛的婚事也就此耽搁了,此事实属不幸,可再议亲了没有?” 闻及此言,霍深眉头微拧,不由得也跟着看了过来。 秦盛之见庆王在此种场合忽然提及二女儿婚事,不免惊异,拱手恭敬回道:“回殿下,待太子殿下丧礼办完,才敢议亲。” 霍沥目光始终瞟着宫道,点点头继续说道:“听闻丞相家中二公子已经上学,可考过科举了?我这里还有数名先生,皆是进士出身的,倘若需要,只管跟本王提就是。” 秦盛之已听出庆王些许的笼络之意,只不过这时机不对,太子的棺椁还停着,后头群臣还在洒泪,怎么就说起这个来了。 秦盛之忙道:“多谢庆王殿下关怀,微臣一家感激涕零。” 霍深默默转回头去。 霍沥怎会不知场合不对,只不过父皇没来,没人敢管他,他又困又闷,想磨磨嘴皮子,一见他那从小就是冰山脸的三弟,当真是一点说话的兴致都没有,还不如跟身后大臣闲扯。 况且他的皇长兄留下了这么多能臣良将,这时候,正须招徕他们来自己身边办事呢。皇兄这一去,论起长幼来,那桩原本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,恐怕就要就落到自己的头上了。 好在论出身论性情,三弟都很难与他相争,父皇面前他也惯是个不受宠的。霍沥的笑眼浓了些,心情上佳,与他周边原属太子.党的几个臣子挨个儿说话。 “庆王殿下!此乃太子之丧礼,还请庄重些!” 此言声量虽低,气势却足,众臣一时间被镇住,俱抬头看了过来,霍沥亦吓了一跳,循声望去,就见霍深身后的辅国公赵振跪得挺直,国字脸上隐有怒意。 霍沥脑门突突几下,忍了不爽道:“辅国公好大的脾气,真不愧是三弟的好舅舅,皇族的好亲戚啊。”他眯起笑眼,拍了拍霍深的肩膀。 这个辅国公赵振,霍沥是不打算给面子的。此人乃是霍深生母之兄,素来一心向着霍深的,是他无论如何都争取不到的人物,既然如此,那就是敌人了。 霍深却动也不动,恍如未察,跪得安泰。 赵振拱手道:“微臣觍居辅国公之位,全凭圣眷而已,实乃不值一提。今日乃太子头七,众臣皆悲哭,独庆王殿下嬉笑交谈,不见悲伤,倘皇上见了,该如何生气!尔等大臣,也不劝一劝殿下,竟由着殿下的性子来!” 前头守着火盆子烧纸的义子都听到了这边说话的声响,不禁也回头看了几眼。 秦盛之乃群臣之首,听闻辅国公之言,立刻领了罪道:“是臣等犯了糊涂,国公教训的是。” 并非是秦盛之不知道这个道理,实在是他这样性情的人,从不好开口得罪了谁,眼见辅国公出来主持公道,他如蒙大赦,立马就坡下驴领了罪,周围大臣亦随着秦盛之附和,再无大臣愿意与庆王交谈。 霍沥见情况如此,脸色有些难看,悻悻转回身去,也不好再言语。恰巧过了会儿功夫,皇上来看这边的情况,所有人齐齐叩拜,恭迎圣驾。 霍沥找准时机进言,诸如望父皇不要悲伤过度,儿子定会为父皇分忧等话,博得皇上好一阵夸赞,他这才纾解了方才积压的心头郁气。 而霍深,他不争不抢,一昧默默跪着,活活把自己跪成了一尊雕塑,皇上沉浸于哀伤,不曾注意到他,更别提给他几句战胜归来的赞许了。 皇上来这儿看了看状况,见一切稳妥便离开了。皇宫内佛音朗朗,香火燃烧从不间断,众人跪了又歇,歇好再跪,守足一个日夜后,总算得以归家。 太子的棺椁要在宫内停够七七四十九日,而后出殡下葬,这段日子里,僧人们仍要日夜诵经,守灵人更得时时哭,到处悬着白灯笼,挂白绸,这股子沉重压抑之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消缓。 好在太子薨并非国丧,民间婚嫁宴庆诸事不受影响,大街小巷仍是一派喜庆祥和之景。 晨光熹微,秦盛之忍着双腿酸痛,与同僚们走至皇宫的宫门处,秦律早已等候在此许久,见父亲出来便迎上来搀扶,父子二人正要入马车回府,就见闵王来了。 秦盛之忙不迭见礼。 霍深丧服未换,一袭素白长袍临风微摆,他转动几下右手食指上的戒指,难得和缓了气场道:“丞相莫怪辅国公,他并非真心生诸位的气。” 秦盛之陪了笑道:“微臣岂会怪罪,辅国公所言句句在理,臣等拜服。殿下多虑了。” 秦盛之心道,闵王殿下倒是有心,竟专程赶来替辅国公解释这么一档子事。 “嗯。”霍深转身欲走。 “殿下且慢。”秦盛之连忙叫住他。 “殿下战捷归来劳苦功高,不知殿下明日可有安排,若能抽身,微臣将在府上设宴,为殿下接风洗尘。” “好。” 秦盛之微愣,没想到闵王答应得这么干脆,这倒是替他省了不少功夫。他请闵王前来府上做客,无非是探探他有无收拢大臣的意思,再探探他的人品性情如何,好不好侍候。 说来说去,对于两位王爷,他们了解得太少。太子在世时,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国君,两位王爷身份虽高,却并不引人注目。 秦盛之已瞧出,庆王殿下浮躁,颇有些沉不住气,他心中不喜,故已生出些转投闵王麾下之意,故欲设小宴招待。 闵王骑上马,率领着一众护卫绝尘而去。 秦盛之回到府上,立刻叫阮芳舒来,嘱咐她好生操办明日的宴席。阮芳舒哪敢怠慢,连忙往府上各处忙碌去了,此时秦妙已经回了侯府,她便叫秦婵来帮她的忙。 秦婵乐不得出来找点事做,拿着母亲给的牌子与银两,乘马车出府门采买几趟,又在府里各处布置起来。 “二小姐,在薛家订的东西送来了,您看怎么归置?”小厮抬了个大箱子进来。 秦婵应声,匆匆去看在薛家订的布料。薛家是京城里有名的布商之家,他家的布料做工好,颜色亮,颇受各家的喜欢,秦家所用的布料,几乎都是从他家买来的。 “薄的挂到厅子里,这几匹厚的裁成方形,锁了花边儿铺到大小桌子上去。”秦婵道。 “是,二小姐。薛老板亲自来了,正在门口站着呢。”小厮补充道。 “你怎么不早点说呢。”秦婵来不及怪那小厮笨嘴拙舌,抬脚就往后门去迎。 这位薛老板说起来与她家有些交情在,他是母亲府上管家的儿子,曾做过阮府的奴才。 后来母亲嫁到京城来,他亦来到京城做生意,用在阮府攒下的一点银两,开了布料铺子,生意越做越红火。因他与母亲家有这样一层关系,故而连秦妙秦婵见了他,也要叫一声“薛叔叔”的。 念着昔日主仆之情,秦府对薛家的生意多有照顾,薛老板对秦府诸人更是殷勤相待,生怕有丝毫的怠慢。这不,只订了一箱子临时用的布料,日进斗金的薛老板竟又亲自跑来照看。 “见过二小姐。”薛扬笑眯眯拱手。 不似别的生意人大腹便便,薛扬生得英俊高挑,肌肤是健康的麦色。他看了眼门,不见再有人过来,又道:“老爷太太可好?公子小姐们安康?” 秦婵道:“难为薛叔叔挂念,府上一切都好。薛叔叔怎么又亲自来了一趟,这点子事不值当跑的,快进屋来吃盏茶歇歇。” 秦婵招呼着薛扬,请他进门去坐。薛扬没进门,只道:“我瞧府上正忙,就不进去坐了,免得给太太小姐们添乱。” 他一扭头,从身后马车里拎出个冒着白丝丝冷气的食盒来,塞至秦婵身边小厮手中,说道:“这是夫人素喜食的河豚白子,现杀的,鲜着呢。” 秦婵连忙推辞:“这可怎么使得,这样金贵的东西如何说给就给了。” 薛扬人已经到了马车里,说什么都不肯接:“什么金贵不金贵的,太太的恩情是此生都还不尽的,这点东西又算什么。” 马车走远了,秦婵暗怨自己比那小厮还要嘴笨,竟就这么收了东西。 她提着食盒去找母亲,把刚才的事都说了一遍。 阮芳舒表情滞了一瞬,打开食盒的盖子,果见里头放着一盘新鲜的白子,冰块化了边边角角,冷气在盘子上凝出水珠。 “送到冰窖里镇着去吧,明日入宴时取出来做了,再添一盘菜。”阮芳舒道。 第七章 宴客的东厅布置完毕,厨房食材具已备好,转过天去,闵王如约而至。 王爷大驾光临,秦盛之出府门恭迎,秦律乃嫡长子,自然在场,就连秦征都在私塾告了假,随父兄一同迎候。 听闻外头一阵热闹,秦婵知是闵王被迎进了府,后院立时更忙了。 阮芳舒忙得不可开交,秦婵则帮着她操持事务,管理下人。 厨房门外,周兰来回踱步,还时不时往屋里探头瞧上几眼。 因她前些日子闹了一场,阮芳舒狠下心肠,罚了她三个月的月钱。她吃到了苦头,是以几日内乖觉了不少,没再敢生事。 然闵王来府做客的消息没逃过她的耳朵,念着老爷同意了他们征哥儿在宴上作陪,她的心思又活络起来。 端菜丫鬟往漆盘里收了一道软炸里脊,匆匆要端去厅里,刚抬脚迈出门槛,就被周兰拦下来。 她一把抢走了菜,步子迈得飞快,嘴里还念叨着:“你们不用忙,我去送就是了。” 周兰满心想着要亲自跑去一趟,借着端菜的机会,向闵王赞上几句自己的儿子。她的征哥儿那样好,必能得王爷青眼,只要王爷肯栽培他,赢过律哥儿便是早晚的事了。 “还愣着做什么,快快拦下她!”秦婵匆匆出屋,拔高了调子叫院外小厮拦住周姨娘。 小厮立刻照办,抬胳膊把人挡在了院里。 “婵姐儿,你叫人拦着我做什么!再晚些这菜就凉了!”周兰急了,担忧儿子的好事被秦婵搅和了去。 秦婵明白她的心思,气周姨娘竟这般拎不清,这分明是巴巴赶去丢丞相府的脸呢。 她压着怒意道:“周姨娘,你若再无理取闹,偏要在这等场合抛头露面,胡乱说话,便是彻底断了二弟的锦绣前程。” 阮芳舒听了动静,也出门来看。周兰一怔,又一撇嘴,心道秦婵准在诓他,怕她那嫡亲的哥哥被她的儿子给比下去。 “谁都别来拦我。若没有我在王爷跟前替征哥儿引荐,他那么小个人,能在哥哥身边说得上话吗?” 周兰理直气壮的,并不肯让步。她心道谁不知秦律是老爷的嫡长子,心头肉,老爷走到哪里都要带在身边的。而她的征哥儿每日只在私塾念书,大场面都没去过几回,这可怎么得了。 征哥儿是这么个出身,吃了大亏在先,倘再不去争一争,来日哪里还有他的立席之地。周兰急得想跳脚。 秦婵冷眼瞧着她,默了半刻道:“那你去吧。” 她命小厮们让出路,放周姨娘离开。阮芳舒温吞着看了半天,正要说点什么,秦婵只对阮称厨房忙,离不了人,请她回去照看,这里一切有她。 周兰错愕了一会儿,立时又雀跃了,生怕秦婵反悔,脚下步子迈得生风。 然没走出去几步,就听见身后幽幽传来婵姐儿的话:“咱们府上从来没有姨娘给客人端菜的规矩,别说是咱们家,且看哪个人家里头,男人们正在议事,女人敢去插嘴的。既然你偏要去,抢着做奴才的营生,那就别当你的姨娘主子了。从今往后,你便是咱们府上的奴才,让你端盘端碗的端个够。” 周兰骇然止步,回头看向秦婵时,只觉她气场与往昔迥异,不似之前那般面软,一时间自己竟被她镇住。 秦婵顿了顿又道:“你既当了奴才,便与秦征再无关系。秦征是丞相府的二公子,也只认太太做母亲,再来什么登不得台面的女人认亲,必是前来胡乱攀扯的。” 她小小的一个人站在那儿,生生散发出一股子威严的气息。 周兰慌了神,将菜盘塞到身边人手里,抽出帕子擦拭起眼角,竟哭了起来。 她盯着脚面道:“婵姐儿何苦说这些不中听的话来拿乔人,我又没别的心,一心一意为着征哥儿好的。” 秦婵冷笑一声:“你只顾着他,怎么不替父亲想想,替整个秦府想想。你若果真做出那等奴才差事来,该叫父亲颜面何存,叫秦府上下如何抬得起头来。” 周兰涨红了脸,口中嚅嚅,却没人听清她在说什么。 “你不必说这些话的,在府里这么些年,我什么事看不明白。我懂,我都懂。”周兰忽地放高了声,便转身走了。 阮芳舒一面盯着厨房的活计,一面听着外头的动静,最终缓缓呼出一口气来,颇觉欣慰。 婵儿不像她这般没本事。来日她嫁了人,做了主母,家中大事小情的,必能被她管治得服服帖帖。 “二小姐,您真是越来越厉害了。”青桃走过来,冲秦婵笑眯眯道。 秦婵笑道:“怎么,可是吓着你了?” “哪儿能呀,您这样才好呢,奴婢欢喜还来不及。小姐,这菜已经凉了,可要再去热热?”青桃指着周兰抢过一回的软炸里脊道。 秦婵道:“凉了便撤走,再炸一盘新的。王爷难得来上一回,样样都要伺候好,岂能吃冷过的东西。” “是,小姐。” 一场风波平息,秦婵微拧的眉头总算松开。 过了晌午,东厅用完了饭菜,天也渐渐凉了下来。眼瞧着后院没什么要她帮忙的了,秦婵便回房洗了脸,换了衣裳,溜达着往小花园处去坐歇。 花园小径旁有个秋千,专供府上女孩子们玩的,此刻空着,她便上去坐。 青桃在她背上轻推了一把,她的荷叶裙边儿立刻荡开,波浪似的翻涌,轻纱袖子滑至臂弯,露出一截细白小臂。 秦婵双手攥着粗绳,脚踝叠搭着,随秋千晃动的幅度前后摇摆,鬓角柔发有一下没一下搔痒着脸颊。 记得上一世,闵王来秦府做客时,用饭后与父亲来小花园中逛过的,不出意外的话,再过一会儿他们便要往这边来了。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,要嫁给闵王。纵使她只是闵王想要利用的一枚小小棋子,也无妨。 有的棋子越用越顺手,深得主人的心,那棋子便能活得长久又安乐。 而有的棋子用着用着就成了一招废棋,人见人厌,被丢至阴暗一隅,再无重见天日之时。 她呼吸浓重了几分,攥着绳子的力道也加重了,指甲在掌心戳出个印子。她不要做弃子。 “王爷,花园里的月季开得正好,咱们往那边逛逛可好?” “嗯。” 果然,秦盛之引着闵王往这边来了。 霍深今日穿了身紫檀净色长袍,扎着白玉麒麟腰带,长发临风飘逸。他背着手于花丛中慢行,满脸写着兴致缺缺。 秦盛之跟在他身侧,为他指路。 “青桃,你推这么高做什么?”声音温柔中夹杂着点慌张的意味。 青桃笑嘻嘻道:“小姐来荡秋千,不荡高点有什么好玩的。” 霍深听得清楚,眼眉一挑,循着声音走过去。 待他走到秋千架子边,便见秦婵整个人已高高摇至半空中,一袭曼丽的茜裙如风催乱颤的月季,惹人欲折枝。 秦盛之跟在后头见了,连忙冲秦婵道:“婵儿快些下来,王爷在此,不得失礼。” “…是。” 秦婵是想快些稳住的,奈何足尖连地面都触不到,只能等着秋千自己慢下来,自知场面尴尬,耳朵悄悄红了。 霍深伫在原处,看了她一会儿工夫,唇角不知不觉间扬起了半分。 他见她停不住,那两条短腿儿与地面足有两寸距离,便走到近前,伸手将绳子一拉,她人就随着这力道稳稳停住。 在半空中晃了那许久,秦婵的脑子尚有些迷糊,一抬头,正对上霍深审视带笑的垂眸。 她连忙跳下来,侧蹲了身子道:“见过王爷。方才秦婵失礼,迎接不周,还请王爷恕罪。” “无妨。”他低声道。 “谢王爷宽宥。” 因怀揣着心事,秦婵言行间都不如往日大方,身子有些站不稳,耳朵仍在红着。一个小物件被她默默捏在手中,并无旁人察觉。 秦盛之见女儿懂事,脸色便和缓下来,与霍深又聊了几句。恰逢此时,有丫鬟前来通报,说府上又来了客人,还是专门来找老爷的。 秦盛之颇感为难。王爷正在他家中做客,他必得陪着才是,另一边也需要他出面,正不知如何是好时,只听闵王道:“丞相去便是,本王正想在此间独自走走。” 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,秦盛之也就没了后顾之忧,他走时说这就命几个手脚麻利的奴婢过来伺候,又叫秦婵快些回自己房间去,这儿没有她的事。 秦婵应声,可双脚却未动弹,纤细浓密的睫毛在昏黄阳光下轻轻战栗着。 她想着自己等的就是这一刻,再犹豫下去,可就要错过与闵王独处的时机了。 未来荣宠庇佑,皆系于闵王之身,她必得抓住每一丝机会,向他示好,表明她对他的心迹。 王爷既然送了她羊脂玉蝉,她必得回赠个什么才行。若不如此,她便怕他多想,始终放不下心来。 好不容易打消了顾忌,她终于鼓起勇气,迎上霍深的视线。 茜裙如火,秦婵提起裙摆,迈开了步子踉踉跄跄跑到他身前,又怯又抖探了手出去,捞起他坚硬的手腕,将她自己绣的一枚小小荷包,按进闵王的掌心。 青桃在旁边看了全程,她的嘴长得老大,看得一愣一愣的。 霍深感受着手腕传来的温软触感,难掩惊讶神色,瞳孔放大,凝视着秦婵。只见身前的人儿朱唇微张,目光莹莹,似是还有什么话要说,霍深的心也跟着提起,喉咙干涩发痒。 只不过,还没能等来她半个字,便见她面色由起先的淡红,极速飙至酡红,几欲滴出血来。 秦婵看着他的脸,发觉默默排演过多次的几句话,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,她又急又羞,心突突突地跳,目中渐渐泛起了泪花。 抵不过羞得要死,又听见奴才们的脚步声朝这里来,她终于败下阵来,捂着脸逃命般跑开。 青桃见小姐跑了,跑得竟比周姨娘还要快,她回了神,连忙追上去,独留霍深在原处,望着秦婵跑掉的方向站立良久。 霍深低眸看向掌心,忽地笑了,原本凌厉的眼中,布满了细碎温柔的光点。 第八章 “王爷给的玉,民女喜欢极了。民女绣了荷包给王爷,望王爷也喜欢。” 就这么句示好的话而已,她竟说不出口。 闺房里,秦婵软塌塌伏在妆台上,绯红面容埋进臂弯中,从头到脚冒着热气,背后流出些汗,湿了罗衫。 青桃已赶了回来,想起刚才那状况,又见她如此,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。原来小姐对闵王有意思,还这般大胆,可当真是太意外了。她寻思着小姐过会儿应是要洗洗脸的,就去打水去。 青桃走后,秦婵扬起脸,犹豫着照了照镜子,心思拧成一股结。 冒冒失失做了那样的事,还没能说出个囫囵句子,闵王爷不会怪她孟浪了吧。倘若果真如此,叫他对自己生了厌恶,那她岂不是适得其反,白折腾一场。 秦婵倍感无力,捂着因害羞仍未褪去烫热的脸颊,头已发晕,还生出许多悔意。 另一边,霍深正一手提着荷包口串着的拉锁子,另一只手捏着荷包,指尖轻巧婆娑着,饶有兴致地来回把玩。 荷包圆滚滚的,樱草色的绸面儿,背面是海棠红线勾出的如意纹,正面是舞狮子滚绣球的图案,两只狮子足底生祥云,眼睛盯在中间天空的绣球上,抬着爪子跃跃欲试,最底下坠着一根柔亮的缨子。 他打开荷包口,便见里头塞着牡丹芍药荷花等各色花朵的干花花瓣,香味儿闻着很舒服。 霍深料想,这荷包该是她亲自绣的。 秦盛之匆匆赶回来时,便见闵王坐在花亭子里,指间捏着一小杯香茶,热气氤氲在他脸上,神情柔和得不可思议。 他愣了下,很快收敛起神色,赔着笑走到近前,问王爷何故高兴。 霍深破天荒展露个浅淡的笑颜,说秦府的花园风景好,叫他心情好。 秦盛之暗自惊异,总觉得闵王爷不是这么好伺候的主儿,又想不出个缘由来,面上仍陪着笑,满口说着“王爷喜欢是微臣的福气”。 又过了一阵子,天色黑了,闵王要走了,秦盛之便好生将闵王送离了府,怀着心事回了卧房。 阮芳舒将他迎进屋,见他眉头紧锁着,便问:“老爷,今日可是有什么不顺利的事?” 秦盛之摇摇头,沉默半刻,忽然苦笑道:“千算万算,我唯独没有算到,闵王没有野心。” 秦盛之浸润官场多年,一路高升至今,多亏了他极其敏锐的“嗅觉”。今日细谈之下,他发觉闵王并无称帝的想法,乃至与庆王一争的心思都没有。 秦盛之彻底犯了难,难不成闵王是想守着他的王爵,守着天家的权势与富贵,不争不抢过一辈子? 若果真如此,他们秦家一旦跟了他,少不得要被庆王一党肆无忌惮地排挤,庆王登基后,他的仕途也会愈加艰难。 阮芳舒对于这种事插不上话,待他脸色稍好些,才又问道:“老爷,婵儿的婚事是不是要张罗起来了?谁都不必告诉,咱们悄悄议着就好。” 秦盛之已换了身衣裳躺下,他叹了声气,若太子没有暴病而亡,他早晚要做国丈,便没了眼下这么多事,真是时运不济,造化弄人啊。 “悄悄张罗着吧,你出门时留心打听些就是,嫁妆也重新置备着。若有看好的人家,就回来与我商议。”他道。 “哎。” 想起嫁妆,阮芳舒便有些伤神。婵儿的嫁妆里头,有些东西是交好的府上给添的,光清单就拉得老长。 礼尚往来。她须得寻着各家办生日宴寿宴等机会,比照着清单,一家一家还了礼才行。 这一夜,秦婵睡得迷迷糊糊,夜里还发起热,闹了一阵。送荷包这事,彻底在她心里扎下根刺,她终日心烦意乱的,胡猜乱想着王爷到底有没有厌了她,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。 好不容易渐渐养出些精神,陶冰真与夏露就来府上找她,说什么都要拉她去蹴鞠场上玩儿。 “你都在屋里憋了多久了,也不嫌闷,今天难得不热,快跟我们出去玩儿去。”陶冰真换了胡服来的,长裤短衫皮靴子,拉起秦婵的手往外使劲儿。 夏露在一旁拍着手附和陶冰真。 秦婵苦笑道:“你们两个就会为难我,我说我不会踢球,你们偏要我踢,我踢得差劲,被人看了,都不知怎么笑话我呢,如今还来我屋里硬拉人了。” 陶冰真道:“总比你成天干巴巴坐着好。谁敢笑你,笑你就是笑本校尉了,看我不撕了她的嘴。” 陶冰真的蹴鞠好,女孩儿们一处玩时都赞她,她很得意,便自封为“女校尉”,还愈发爱往那蹴鞠场去了。 秦婵不擅长这些,跑得稍久些便累得满头大汗,踢球更是惨不忍睹,每回过去只是由着她们的兴致,陪她们胡乱耍耍罢了。 秦婵今日也没招架住她们两个,不得已换了裤靴,随她们坐轿子去往城边蹴鞠场。 这个蹴鞠场很大,贵族子弟们爱来这里消遣,男女隔开。最近盛行打马球,秦婵她们老远便听见场子里的马蹄声,只不过这运动太刺激,也容易出意外,一个不注意跌下马来,摔断了脖子也是有的,秦婵是万万不敢去打的。 女子们这边儿,秦婵勉强提起兴趣,陪她们踢了一会儿。不出意料,她一个球都没踢进门,后头实在累了,跑不动了,便往不远处的凉篷子里去歇一歇,歇好了又被拉去。 如此反复,陪她们闹到了中午,众人饿了,收拾了东西往外走。 “婵妹妹!” 身后传来一声呼喊。秦婵回头,看清了唤她的那人,浑身一僵。 董映庭牵着马,额上留有打球后的汗水,面上笑得灿烂,正朝秦婵走来。他身旁小厮抱了个球杆子,又将马缰绳从他手里接过去。 “这不是忠勇伯府的庭二爷嘛,他也爱玩这个?”夏露道。 陶冰真道:“忠勇伯府可不是白叫的,几十年前,忠勇伯随着先帝南征北闯,忠肝义胆,勇猛非常,立下过赫赫战功。庭二爷虽是文职,不再打打杀杀,可骑马击鞠的,总比旁人强些才是。” 秦婵在两人身旁站着,只觉得耳内鼓噪,似有血液冲涌至头顶。上一世的种种委屈不甘,在瞧见他之后,又一次忆起。 说话间,董映庭已来了,他怕一身的汗味儿熏了三位姑娘,与她们刻意保持了几步的距离。 他笑道:“婵妹妹,今日可巧呢,竟在这儿遇见你。前几日我父亲去贵府找秦伯伯商量事去,我想着你遇到了那事,定然难过,本要跟着去的,奈何临时遇着了别的事,耽误了功夫,不曾见着你。” 秦婵勉强扯了笑,答道:“谢二爷记挂。” 董映庭一怔,又道:“婵妹妹,说‘谢’就生分了,你我从小一起长大,有什么事值得你谢我。我瞧你精神好,还肯出门玩儿,也就放心了。” 夏露笑嘻嘻道:“庭二爷,你嘴里只有‘婵妹妹’,我俩倒成了多余的了。罢了,冰真,咱们快走吧,站在这儿忒碍事。” 她说着,就搀起陶冰真的胳膊要走。 董映庭知道她们在打趣他,没有真的生气,故而不慌,还指了指不远处的街面道:“哪儿能呀,都别走,我请你们吃饭。” 夏露听见请吃饭,也不继续闹腾了,“请我们吃什么?” 董映庭道:“前面新开了点心铺子,有卖奶油炸糕的,我瞧好多女子都爱吃,你们可要去尝尝?” “大夏天的,吃这么油的东西做什么,怪腻得慌。庭二爷也够小气的,竟请咱们吃小小的炸糕,费不了多少银子的东西。”夏露撇嘴道。 董映庭笑了,“婵妹妹,你有什么想吃的?” 秦婵本在低着头扣弄指甲,少不得抬起头来答话,她漫不经心道:“都可。” 上一世,她受连累入狱后,再没见过董映庭,更没听狱卒说起过他被关在哪,有什么罪名。她对他说不上怨,毕竟人是他选的,要怨只能怨自己。 只是他与上辈子伤心事纠结在一起,见了他心里便要难受,她对他,无论如何也热络不起来了。 陶冰真道:“既然如此,咱们就去吃些清淡爽口的饭菜。庭二爷也不用破费,我们吃的不多,更没有讹你的心。” 这话听得大家都笑了,秦婵也少不得附和着笑两声。 几人走到一家临街的小馆子里,干净雅致,人不多不少。掌柜的见惯了这样打扮的年轻男女,知道这都是非富即贵人家的子弟,连忙殷勤着赶来服侍。 他们坐在靠窗的一桌,按照夏露的意思点了几盘素菜,另加了两样荤的并一壶女儿红。 董映庭给各人都斟了一盅酒,约莫一小口的量,夏露仰脖饮了,皱着眉头咂咂唇道:“酒是个这么难喝的苦东西,凭它什么女儿红竹叶青的,我一向喝不惯。” 董映庭见了,少不得要吩咐店家端些茶与点心来,给夏露解解嘴里的苦味儿。 秦婵兴致缺缺,也不说话,夹起一片莴苣放在口中慢慢嚼。 董映庭往她碗中夹了片酱牛肉,“妹妹似是瘦了,得多吃点儿才好。” 第九章 秦婵挂起得体的笑容,冲他微一点头,以示感谢。董映庭抿唇一怔,觉察到她的再三疏离,不免心生憋闷,默默吃了一阵,一时间三人无话。 陶冰适时道:“你们打的那马球,我瞧着有趣极了,奈何太惊险,总不敢一试,故还不会玩儿。” 董映庭已吃了八分饱,将筷子撂在碗边道:“只要别同人比赛去,也算不得惊险。你若不会,吃过饭回蹴鞠场后,我倒能教教你。” “当真?你可不许反悔。”陶冰真来了兴致,与他热络攀谈起来。 “这话岂能有假。” 秦婵本想着吃过了饭便回府去,然她听陶冰真说要去打马球,立时悬心,拉了拉她的袖子劝道:“冰真,快别去打马球,前些天石侍郎家的四公子打马球时从马背上跌下来,摔折了腰,现在人还在榻上躺着,你可听说了?” “听说是听说了,不过,咱们就是学学,又不与人对打,能出什么岔子。”陶冰真已是兴致满满,并未将她的劝诫放在心上。 “可是……”秦婵蹙紧眉,仍想继续劝。 董映庭道:“婵妹妹放心,有我在旁边看着,绝不会有事的。” 吃过饭,又坐着歇了一会儿,陶冰真兴冲冲回了蹴鞠场,借了董映庭的马与球杆,经他指教着学起马球来。 夏露早就玩够了,对马球无甚兴趣,已坐轿回府去了。 秦婵实在不放心陶冰真,毕竟意外总是说来就来,谁敢保证她学的时候不出半点岔子,就是磕了碰了的,于女儿家也总归不好。 她想了想,便不回府了,也跟了过去,跟在陶冰真骑的马附近,时不时提醒着她注意些,好在董映庭果真可靠,没叫陶冰真受伤,秦婵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。 “婵妹妹,你可要上马骑着玩一会儿?”陶冰真出了一身汗,已下马坐在旁边歇息。董映庭牵过马,走至秦婵身边问道。 秦婵连忙推辞:“我不会骑马的。” 董映庭指了一圈蹴鞠场道:“午后人少,场子里空,不会与人冲撞了去,此时要骑马必是极稳妥的。你不必会骑,只管骑上来坐稳了,我牵着马带你转一转,权当玩儿了。” 陶冰真亦道:“你也玩一玩,不然总是我一个人玩,便越发没趣儿了。” 秦婵将手搭在额上,眯着眼环顾四周,果见只有零星数人,想着自己倒不曾骑过马的,今日也趁这个新鲜劲儿试试,转上两圈。若不喜欢,往后再也不骑了就是。 她点点头,便被董映庭扶着手上了马。 霍深来到这蹴鞠场时,入眼的便是这样的场景——秦婵坐于马背,与身侧一个年轻男子互牵着手,两人对眼看着,都带了笑。 他原本持续了数日上佳的心情,在这一刻迅速跌至谷底,脸色愈来愈差。 与他同行而来的庆王顿感身侧有股恶寒来袭,他瞧了眼霍深,弯起笑眼道:“三弟,你可是答应了我要同我比试的,不会临到了地方,又反悔了吧。” 霍深绷紧了唇角,低声道:“自然不能。” 秦婵才上了马,被牵着走出没几步,便见门的方向进来一大群人,远远一望,为首的两人衣着华贵气宇非凡,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普通人学都学不来的贵态。一群人里有牵着马的,有举着扇的,还有些身穿皇家侍卫服腰间悬了刀的,阵仗大得很。 见了这情形,秦婵不敢再骑马,便道:“二爷,你瞧那边来了好多人,今儿便骑到这儿吧,还得劳烦你扶我下马。” 董映庭瞧着来者不凡,知道这不是玩的时候了,便没再拒绝,将秦婵扶下马。秦婵撑着他的手掌,下马时堪堪没有打出趔趄,在地面上站稳。 也就在此时,霍深铁青着脸,与两人越走越近,秦婵认出了他,再一眼就瞧见他腰间挂着的绣球锦荷包,那是她前些日子里送他的。 见了这荷包,秦婵眼睛明亮了,想着闵王爷肯佩戴她送的荷包,应是没恼了她。她冲霍深福身,笑容妍丽道了声:“闵王爷金安。” 董映庭亦见礼。霍深脚步一顿,半侧了头看向两人,只觉心情异常烦躁,半句话都没说,大步流星走远了,晾下错愕不已的秦婵与董映庭在身后。 秦婵见闵王好大脾气,脸色又凶,笑容僵在脸上,心凉了半截。难道他果真厌了她不成。 霍沥却是认出了董映庭是忠勇伯府的二公子,他笑眯眯走过来,招呼他一同打马球去,董映庭岂敢推辞,自然满口应下。 秦婵与陶冰真不便留在场上,便往高处那凉篷子里去,那里看打马球看得最清楚的。 她见霍深足上蹬了长靴,却未着胡服,而是将袍子下摆塞进了腰带缝隙间,头发高高束起,扎成个髻,天青色抹额上方有些细散的长发垂下。 他一上马便进入状态,与霍沥带来的人马分作两队,因霍深那边人少,董映庭便归到了他那一队中,双方人很快比试起来。 “三弟,你在边关待了两年,想来骑马竞技一类,我是比你不过的。待会儿你可要给你二哥我留个面子,别叫我输得太难看。”霍沥嘴上如此说着,运球倒是没停。 不消多时,两边人马你来我往,比试渐酣,那枚拳头大小的马球在各色马蹄间乱窜,尘土飞扬,几乎看不到球的影子。 打马球当真是惊险,秦婵与陶冰真光是在一旁看着,便提心吊胆的,若当真身处其中,还不知要提起多少分的精神力,来应付瞬息万变的赛局。 霍沥的球运得飞快,连运十数下都没令球沾地,然霍深身形迅捷,不费吹灰之力逆转了局势,挥球于众人马间穿梭,近乎一骑绝尘。 被甩在身后的霍沥眸色一沉,给他身边几人使了眼色,那几人心领神会,挥着球杆从侧面包抄去劫霍深的球。 那几人纵马行至霍深身边,使出了毕生技艺,与霍深周旋许久,都未能将球抢到手。霍沥在后头看了,不恼也不掺和,嘴角倒挂了丝似有似无的笑意。 定下胜负的前一刻,那几人中的一人忽然发难,将球杆伸到霍深所乘之马的马腿前。 “闵王小心!” 凉篷子里头的秦婵,目光始终追着霍深,初时见他骁勇,不禁心生崇敬之意,忽见人群中有个球杆子竟伸到了王爷的马腿前,瞬时感到不妙,想都没想便猛然站起,惊呼出声。 她话音才落,霍深那处登时人仰马翻,呼啦啦倒了一大片,马的嘶鸣声人的哀嚎声,乃至骨头碎裂的声响,都传到了秦婵耳朵里。 地面尘土被激得老高,朦朦胧胧灰黄的一团,秦婵揪心不已,掂着脚望去,却看不清里头的状况。 第十章 霍沥勒住马缰绳,站在不远处看着。 待尘土渐渐散去,众人只见一地栽倒的人与马之中,唯有闵王好端端骑着马立在中间,连衣角都是干干净净的,丝毫没受波及。 刚与霍深使绊子那人,现如今叫得最大声,抱着双腿哀嚎不止,怕是摔断了腿。霍深侧头,挑眼看向霍沥。 霍沥呼吸滞了一瞬,又连忙笑道:“方才一切当真始料未及,好在三弟你没事。快,你们几个,把这儿清理干净,别妨碍我们继续玩儿。” 庆王府的护卫得令,立刻把狼狈场面收拾掉,把受伤的人给抬走,马给牵走。 董映庭彼时与闵王离得远,未被事故波及。他在旁边看着,心惊于闵王的反应极迅捷,周遭人都翻了,他愣是半点事没有。 霍深对霍沥无话,再一挑眼,看向篷子里的秦婵。 秦婵双手撑在围栏上,已是花容失色,身子发软,见王爷人没事,才渐渐定下心来,心想亏得王爷有本事在那境地里保住自己,不被暗算,倘换了个人,指不定已摔成什么样了。她自是察觉不到,霍深在看着她的。 陶冰真也受了不小惊吓,念了几声佛道:“我竟瞧见有个人,被抬走时动也不动的,脑袋后头沥沥啦啦淌着血,怕不是摔死了!” 秦婵脸色一白,道了句:“兴许是这样,只求别是这样。” 但凡在场的,几乎没有不受了怕的,而霍沥恍若什么事都没发生,他招呼着大家别怔着了,都继续玩起来,不过是场小意外罢了。霍深则更平静,依着霍沥的意思继续打球,似乎刚才那事儿都没发生过。 既如此,周围人哪敢有二话,纷纷簇拥着庆王与闵王两个重新玩起来,只不过谁都没那个玩的心思了,不像起先来劲。又打了一会儿,霍沥渐渐厌烦,就命大家散了。 霍沥称他有事,就带着他的人先走一步,对刚才那事闭口不谈,颇有股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的意味。 霍深亦不追究什么,直接纵马奔出蹴鞠场,他的几名护卫紧随其后。 彼时秦婵与陶冰真正往轿子处走,陶冰真道:“往后我铁定不打马球的,说什么都不打了。” 秦婵道:“方才劝你时你不听,能数出一千一万个道理来,到底还得亲眼见了那惊险之处,你才肯歇了心思。大男人尚且避不及摔坏了的,咱们女子本就比不得男子身体健壮,真出点子什么事,摔出个毛病来,我看你到哪哭去……” 她的意思也不是女子打不得,只是担心出意外。真要跌下马摔了,或被球杆子伤了,留下疤都是一辈子的悔事,倘伤得再厉害些,于女子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。她的话说得难听,也说严重了,却句句都为了对方好的。 陶冰真知她一番好意,忽然笑道:“我们婵姐儿已比得上家里的奶妈了,念叨得我脑仁子疼。” 秦婵伸了手去掐她的脸:“你个不知好歹的,谁是你奶妈子了。”两人闹了一阵,走至各自轿子前,青桃迎过来,把秦婵落了灰的花罗豆绿薄斗篷解下,掸了掸收好。 她见闵王骑着马出了门,也正要离开此地,便往远处退了几步,将路让出,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目光,心绪难言。 青桃瞥了眼秦婵,又看向离这儿越来越近的闵王,他腰间还挂着小姐那日送的荷包,最下坠着的穗子正摆得欢快。 那荷包的色彩图案又艳又喜庆,与闵王周身凛冽的气场格格不入。青桃抿紧了唇,压着那日窥得秘密的暗喜,揪紧了袖子没让自己笑出声。 秦婵拿眼睛盯着自己脚面,却听闻马蹄声离她愈近,则步子愈慢。霍深在她身前勒住马,踏雪似的马蹄子闯进她的余光。 她抬起头,便见黑着脸的闵王朝她伸出一只手。 秦婵大惑,不解王爷此举究竟是何意。她紧张着吞咽了下,裁度着是否要问上一问,又该如何来问,却见举着的手竟在慢慢搭下,搭下。王爷也将脸扭转回去,似是作势要走。 她心头猛跳,顾不得说上半个字,就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,攥住。 陶冰真睁圆了眼看着他两人,早就看呆了。直到闵王拉了秦婵上马,两人共乘一马飞奔着远去后,陶冰真还收不拢嘴。 青桃见她满面震惊之色,比之自己当初有过之无不及,便笑嘻嘻凑近了,眉飞色舞道:“陶小姐还不知吧,我家小姐中意闵王呢,闵王身上挂着的荷包都是我家小姐绣了赠的。” 这又是一桩惊天大新闻。待到陶冰真好不容易缓过神来,细一琢磨,忙追问:“这么说来,闵王对婵姐儿也……莫不然,怎会挂她送的荷包?” 青桃立刻赞同:“奴婢和您想到一处去了,可不就是郎情妾意嘛。您瞧瞧他们,只顾着俩人亲热去,竟就这么跑了,倒把咱们落在了后头……” 远远地又有人过来了,陶冰真忙压住青桃的唇,小声言语道:“这事儿只咱们知道便是,外人不许提半个字的,你可知道分寸?” 此事关乎女子闺中名节,重要得紧,青桃自然知道,更知陶家小姐此举是实打实为了自家小姐好,当即道:“陶小姐放心,青桃明白的,青桃这就吩咐奴才们抬了轿子到府边小巷子里悄悄等着去,见小姐回来了,再抬了她坐轿子回府,断不能落人口舌的。” 陶冰真点点头,眼下也只能如此计议了。也不知俩人往哪去了,这样不管不顾的,再情意绵绵,也得握着个度才是。 不过,得亏不是什么乌糟糟的男人,而是闵王这样的尊贵人儿。起先婚事遭了那么一茬不幸,若还能嫁进皇族,嫁与闵王,也是婵姐儿的福气。 秦婵此刻当真是一头雾水。 也不知怎么着了,就被王爷给拉举上马来,正坐在他怀里那位置。 自后背传来躯体独有的温热,秦婵心跳如鼓,绯红了脸颊。耳边风声呼啸,马蹄踏出一条细细的尘线,秦婵被风沙迷了眼,两只手胡乱按在眼上揉,揉出了泪。 “别揉了,我看看。”霍深渐渐慢下速度,从她斜上侧往前探了身子,冰凉手指搭在她脸颊上,上下扒了眼皮,仔细端详着。 “哪儿痒?”这声音从她额头处清晰传来,低低的调子,意外地柔和。 秦婵红了耳根子,指了指下眼皮。霍深瞧见了那小小的沙尘,藏在那水渍盈盈的嫩红眼睑里,嘴唇凑近些一吹,小沙尘连带一丝泪花儿吹入空气中,立时遁了形。 “好了。”他松开手。 秦婵只觉冰冰凉凉的一阵风在她眼上拂过,就再不磨痒了。 “王爷,您要带我去哪儿?”她别过头来,鼓起勇气弱弱问了一句。 第十一章 “送你回府。” 秦婵微愣,既是回府去,哪里还用得上王爷亲自跑这一趟,她以为闵王这般做法,是有别的缘由在的。 不要说秦婵觉出怪异,就是霍深自己都知晓他鲁莽了。他不过想起先前所见她与伯府那个二公子相携对笑的光景,凭一时意气,便向她伸了手,至于接下来如何,全然没做下一步打算的。 秦婵当真是摸不透闵王的意思,咬着唇瓣儿正在瞎琢磨。因与他离得极近,她被他身上独特的沉水香味儿层层包裹着,还自后背透来他稳稳的心跳声,叫她心思也不如往常镇定。 两人骑马路过城外的河边,河面粼粼,远远地有几只燕子飞过,另侧是片矮房,有几缕炊烟直升上空。 秦婵为了前些时候赠荷包那事落下了心病,倘就这么不明不白被送回了家里,她还要再受其扰,倒不如问个明白,问清王爷究竟有没有厌了自己,好过没答案时,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。 “王爷。”她轻唤,声儿都颤了。 “您……您可怪民女那日孟浪了?” 霍深低眉,见她越发瑟缩了身子,耳根子红得就要滴出血来,一副又羞又怕的模样。怕什么呢,他又不吃人。 “怎会。”想起那日的事,霍深眉眼之色柔了许多。 听自己这样说,怀里的人轻轻吁出一口气,似是吃了定心丸。她胆子壮了些,眼皮子飞快眨了眨,想起先前未说出口的那话,不愿输了这一程,又道:“王爷给的玉,民女喜欢极了……” 还未待她说出后一句话,霍深忽地勒马停下,她顺应着那力道往身后他怀里撞了一下,又硬又硌的,叫她皱了下眉。 他的护卫们远远跟在后边,见状少不得也停了。 “喜欢为何不戴着?”他问。 这一问可谓难回答,更加戳中了她的谎言,秦婵心虚,结结巴巴道:“民女……民女怕戴在身上,出门时弄丢了,故而只妥善收在房里……” “罢了,我知道你的顾忌。”霍深打岔。 “你闺中名誉要紧,那便收着吧。” 秦婵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熨贴的话。闵王愿意替她着想一二,想来他果真没怪自己孟浪,刚并未诓他。方至此时,秦婵才真信了他。 “过些日子,我会到你府上提亲。我要娶你为妻。”他的话不容置否,自后背透来的心跳声速度似加快了些。 秦婵怔住,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,令她久久回不过神。 霍深将手指搭在她下颌,稍稍拨动了下,叫她侧过头来,她目光一转,视线落到他面容之上。 这是秦婵第一次极近极清楚地看闵王的相貌,除却那双做梦都忘不掉的凤眼,在她的脑海中,闵王的容貌总算填补得清晰完整。 玉面琼鼻,薄唇微抿,剑眉斜飞,眸若点漆,忽略他凛冽骇人的气场,满京之中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如他这般好看的男子了。 霍深亦在看她,只见她两颊连带着鼻尖儿都透出粉红,粉红肌肤上头似还在往外蒸着热气儿,脸偏又生得圆,活生生是个刚蒸好的小粉包子。 他下意识动了动指尖,于她耳垂下边那处婆娑几下。 秦婵打了个激灵回了神,转起脑子琢磨该说点什么,奈何这时候脑子转得奇慢,费了老大力气,恍惚着才从嘴里说出一句:“到那时,我再戴王爷送的玉,便没顾忌了。” 霍深唇角微勾,眼中流转出星星点点的光彩,轻轻放开了手。 也是时机不巧,秦婵肚子咕咕叫了两声,午饭没吃多少,过晌也没再吃别的,她竟在这时候饿了。 秦婵尴尬不已,立刻捂住肚子,可惜再怎么捂也早被霍深听去了。 霍深毫不掩饰地哼笑两声,声音从他喉咙里闷闷转出来。 “饿了?”他问。 秦婵咬紧了下唇,没了刚才落落大方的架势,忍着羞微微点头。 “想吃什么?” 秦婵想着自己原不是那贪吃的人,虽在这儿肚子叫了起来,忍一忍回府再吃东西解饿也使得,然闵王既然问了,她必得答了才行,便蚊呐般道:“甜的。” 他不喜人推辞他的好意,这是她发觉到的王爷的脾性儿。 “好,你且等等,我这就去买了来。”霍深将他那件黑斗篷解了,披在她身上下马,防止没他护着时,有路人见了她认得她,生出是非来。 她身形小,披了他的斗篷,整个人都埋在里头似的,只露了半张脸出来,她的杏眼隐在帽檐儿后头,瞥眼就见闵王正往护卫们处走。 他要了后头护卫的马骑上,跑去又跑回,一来一回果然是极快的,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粗竹筒子。 霍深重新跃上来,把盛在竹筒里,正冒着几丝儿热气的茅根红豆粥给她。 秦婵捧过来,沿着边吸溜了两口,味道清香甘甜,吃得出是掺了糖桂花的。 “这粥可还能入口?”霍深道。 秦婵浅笑道:“这粥极好喝,谢王爷费心。” 这样尊贵的人物,竟在这荒郊野岭的地界儿,给她弄了甜粥来,真真难为了他。 “嗯。你慢慢喝着,咱们慢慢往前走。” 河面上划来几条小船,被岸边柳树遮挡了视线,看不真切。马蹄徐徐,秦婵在马上喝着粥,未觉出颠簸来,坐得很是稳当。 领受了王爷一通好意,又有他提亲的口头约,秦婵自然欢喜,却不知自己此刻究竟是不是真的欢喜。 说来说去,也不过是场联姻,各取所需罢了。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,不会经受男人一番温柔小意,就情难自持,丢了魂魄。 闵王是个良人,有能力护着她,她嫁给他最合适不过了。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想法。 至于王爷到底如何想她,对她的感情究竟如何,她不想去探究,实则也是没勇气去探究,生怕了解到那些冰冷无情的真相后,一点点击溃她的伪装。眼下这样就很好,她什么都不用多想,只等着嫁人那天到来就是了。 而此刻,她背后的霍深正在看着她。她黑漆漆的小脑袋瓜占据了他大部分的视野,除此以外便是两只玉耳,高挺的鼻梁,扇面似的睫毛,以及捧着竹筒的一双小手。 霍深垂着眼,在她无知无觉中看了她半晌,虽什么都没做,也觉着甚是有趣。 霍深将她送至秦府后门,青桃早在小巷子里等候多时了,依照先前的主意,让她重新坐回轿子里再抬回府去,看上去一切如常,是以府里人未生怀疑之心。 回到她房里,青桃立刻贴上来,两只眼睛亮亮的,搓着手心问东问西。秦婵有点儿累了,想歇一歇,只胡乱应了她几句。 待秦婵换了衣裳准备卧上半刻,忽想到了什么,又重新坐起,摸出信纸来,斟酌着写了些内容封好了,叫青桃差人送到忠勇伯府庭二爷那里去。 第十二章 秦婵想着,上辈子伯府出了那么大的事,她被卷入其中受罪不假,伯府一朝败落也是真,这会子万事平安,正该是她提一提醒的时候。 也是她的私心,她不想再看到伯府抄家问罪下狱的光景,好端端的忠勇之家得了那么个下场,好不悲惨凄凉。 她写了信给董映庭,说她听到了一点儿风声,有人暗地里看伯府风光,起了生事的念头,正准备寻个贪墨的罪名告到皇上那里去,有的没的先查一通再说,好叫伯府上下没脸面。不过,她也只是听说罢了,事情当不当真她也不知,左右这话她带到了,究竟如何应对就看二爷怎么办。 秦婵扯了一通谎,写成了信打发人递走了,渐渐感到安心,终于歪在床上小憩。 她琢磨着朝廷之事素来诡谲,伯府中人背地里牵扯了什么,得罪了人招来了祸也是说不准的事,退一万步来说,若果真是因贪墨致使牢狱之灾,趁这功夫悬崖勒马也是桩好事。 董映庭读完信笑了,他命下人称五钱银子给送信的小厮,又烦劳那小厮再把个一两的银锞子送与青桃。 “谢庭二爷赏。”小厮收下钱,打了几个千儿离开。 婵妹妹先前不愿与他多说几句话,他以为她要和自己生分了,现在读了这信,想来是她有这么件事想说又说不出口才恹恹的缘故在。 她肯写信给自己提醒儿,必还是拿他当亲近人来待的,董映庭放了心。虽说信上之事没谱了些,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扯这么个罪名安在伯府头上,但想着不要辜负了她的一份好心,到底有没有人想暗算伯府,他多多打听着也注意着就是,来日见了婵妹妹也有个话答。 又过了几日,到了秦盛之生辰这天,若往常时候必要设个有排面的宴会,招呼了许多交好的同僚来府上热闹才是,然太子七七未到,万万不敢大操大办的,热闹的事只得往一边放,免得皇上听了不悦。 各府只在私下里送了礼来,阮芳舒忙着归置礼品列礼单,依次招待来送礼的各府人等,忙了一整日,到晚间又少不得取了往年礼单来比照,循着人情往来琢磨回礼之事。 转天儿吃过了早饭,阮芳舒让秦婵来正屋,说有事叫她去办。 阮芳舒把秦妙送来的东西给秦婵过目。 “这是你父亲一直想要的茄皮紫釉观音熏炉,难为你姐姐有心,竟寻了送来,这个便留下。这两罐芙蓉玉肌膏是你的,虫子咬了时涂一涂,你拿回自个儿房里用去罢。” 阮芳舒让青桃把那两个白瓷的小罐子拿去,青桃并着盛罐子的四方锦盒一齐抱走,快步送回了秦婵屋里。 “至于剩下这些物件,你去一趟侯府,咱们再添些东西,都给送回去。你姐姐在侯府里要打点的地方少不了,她的嫁妆也不知用了多少了,手头紧不紧,这些东西让她自己留着花用。你去了就说咱们家里不缺这些,别费心往家里送东西,和侯爷把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。” 阮芳舒嘴里念念叨叨的,一面打理着秦妙送来的秋香色花绫,一面让嬷嬷从立柜格子上取了那张压着的笺来,给秦婵道:“这是我托了娘家老婶,在江南求来的土方子,你嘱咐你姐姐按方子抓药吃了,若三个月里还没怀上,我再寻别的方法去。” 秦婵见她从库房里又点了好几样大家伙出来,什么红木福禄寿屏风、团花嵌镜小柜、冰梅蝶纹大对瓶的,一样样都装进了马车里,小物件就更不用提了,林林总总一大堆,连着秦妙起先送来的一马车东西,又添了两架马车才够装。 秦婵有些哭笑不得:“娘,信侯府与咱们府上也就隔了三条大街,拿这么多东西做什么,搬家似的,另则她要什么没有的,我看你是白费了这心,姐姐见了这架势怕是也得吓着。” 阮芳舒没听她的话,半件儿都不肯少拿的,直等到秦婵她们坐的那马车收拾利索了,她才拉着秦婵担忧地道:“你还小,不经事,才说这样的话。你姐姐年纪轻轻就嫁到那等世代勋贵之家去,又是继妻,别看她回来时总说什么都好,背地里不知要受多少罪呢,说都没处说去。侯府那深门大院的,里头腌臜事多,捧高踩低的势利眼不少,个个都混成人精了,都不知怎么管才管得住。她是那样一个境况,咱们家总得给她撑腰才行,让那些没心的小人都看着,她娘家人去一趟,总是带着东西来贴补她的,还有侯爷那些个妾……” 秦婵又被絮叨了一通。她连连称母亲说的是,好不容易抽了手,小跑着坐到车里去了。 青桃帮她扇着扇子,笑道:“太太这是担心大小姐呢,小姐去侯府里送了东西,顺带看看大小姐,回来给太太说了,也好叫太太放心。” 秦婵道:“母亲的话细细想来都在理,早先我倒是没想到,姐姐在侯府日子会难过,咱们好好看看她去。” 她上辈子哪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过,母亲让她送,她也不过是匆匆送了东西又折回府了。因疑心上一世的事,她对秦妙留了心,既然好不容易去一回,她便去看看秦妙过的日子吧。 隔着三条大街也不算多近,毕竟京城大着呢。畅通无阻之下,马车行了半个时辰才到信侯府。 她们刚到了门口,早得了信的秦妙便迎了出来,极热情引了秦婵进门。 秦婵把母亲的话带到了,秦妙听后湿了眼眶,说母亲这样念着她,叫她心里踏实,有底气。 秦妙今儿的气色有些差,眼底泛着淤青,头上插的戴的也少,秦婵便问:“姐姐怎么脸色不好,可是遇着忧心的事了?” 她疲惫地笑笑:“别的能有什么事儿,侯爷是个那样性子的人……唉,你且到后院里待上一会儿就全明白了。” 两人说着话时已到了后院,只闻一阵轻软甜美的歌声,悠扬着从偏侧小院里传出来,传进两人耳中,自然也传进来往奴才们的耳中。 “姐姐,这是?”秦婵微讶。 秦妙冷嗤:“昨儿晚侯爷新抬回来的妾,出身楼子的。早上奉茶时我见过她了,妖妖艳艳的,嘴还挺甜。” 秦婵蹙眉默了半晌,随她进到屋里吃了盏茶。 她心道这信侯爷也太不像了,什么样的女人都往家里抬。早听父亲说信侯爷是个闲散人,不问朝廷事只爱享乐,终日赏花遛鸟吃酒摸牌的,亏得有个侯爵加身,一辈子锦衣玉食无忧,如若不然,便是个十足的浪荡子弟。 那歌声半刻没停过,绕在耳边叫人脑子疼,秦妙是当家主母,她既不管,那自己这么一个便宜小姨子哪有开口的份儿,心里想法再多,也只得闭紧嘴,老老实实在一边坐着当客就是。 秦婵权当自己聋了,从袖中摸出了那张土方子,悄悄嘱咐了秦妙好生喝着,且看管不管用。秦妙道一声“母亲费心”,把方子交给她的贴身丫鬟青杏收着。 “侯爷这会儿可在府上?”秦婵道。 “他前脚才走的,知道你来,还说要我留你吃饭。你不必等着见他问好,他什么时辰回来都说不准呢。”秦妙道。 秦婵点头,又吃了口茶,想着母亲所言果真不虚。侯爷花心,三十好几的人了,妾一个接一个往里抬,嫡子嫡女原配早留下过两双,秦妙嫁来府上一年肚子里还没个动静,妾又那样猖狂,这日子该怎么过。 没过多久,青杏便报饭菜已经摆好了,姐妹两人便去吃饭,都是秦婵素日爱吃的。期间青杏又在秦妙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,秦妙便高声道:“让她进来。” 秦婵往门口处看去,便见个身穿桃红色衣裳的女子款款走进来,腰肢儿柳条似的细,步子挪得轻巧,掐着帕子的手翘起个兰花指,含头收胸的,向她两个问了声好。 只听她说话时的甜嗓便知,这位就是方才唱歌的。 秦婵不动声色把筷子放下,心下生厌,一瞥眼,竟见秦妙极和蔼的模样,还对她道:“香岚,你吃饭了没,快过来坐。” 香岚拘谨着答:“未曾吃过。” 青杏上前请了她两回,秦妙又招呼得殷勤,她推脱不过,便挨着凳子沿虚坐下来,也不敢拿筷子吃。 “嗨,你瞧你,都是自家人,抬头不见低头见,有什么好拘谨的,快吃呀。这些都是我妹妹爱吃的,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,若不合,我再命他们做去。”秦妙道。 香岚慌忙称不用,拿起筷子伸到面前那盘菜里,夹起一颗花生嚼了半天。 秦婵竟是看不明白了。方才她唱歌唱得那样欢,恨不得府里上下都听见,这会倒噤若寒蝉了。 秦妙喝汤时抬眼看了她,又迅速耷拉下眼皮:“香岚,你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,我妹妹不是外人。” 秦婵配合了她的话,向香岚露出个象征性的笑。 香岚绞着帕子道:“太太,您让我在院里唱歌,说午间老爷来时听了高兴,我唱足了两个时辰,老爷也没来……” 秦妙“嗨”了一声,笑道:“原来是为这个来的,我以为是什么事呢。只因他吃饭前临时有事出去了,未曾到你跟前去夸你,他倒与我说了,说你唱得极好,他喜欢着呢。” 秦婵心惊,这话与她才刚所听完全是两回事,直到她收到了秦妙递来的眼神儿,又见香岚低着头红了脸,全然信了话的模样,她飞快琢磨了一阵里头门道,不禁生出股不好的预感。 第十三章 秦妙招呼香岚往近处坐坐,别拘礼,给她夹菜,又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,爹娘何在。 香岚低头道:“太太说笑了,我这样的出身,爹娘是谁长什么模样,哪里还记得住。” 秦妙叹了一声:“真是个可怜人。你可还有什么亲近的人,素日多有往来的?” 香岚绞着帕子道:“没有了,自幼一齐在楼里长大的姐妹们,各自有了出路后便断了联系,来到侯府,老鸨收了钱自然也不管我了,连贴身丫鬟都没一个能伺候超过半年的。” 秦婵听着,便寻思着这香岚乃是孑然而来,未来前程如何全然系在了侯府里头,系在了侯爷的恩宠上,无亲无友的,岂不是半点退路都没有。 果然,秦妙听了,将正在夹菜的筷子收回,忽绷紧了脸,对香岚沉声道:“你该知道侯爷的性子,他最爱玩儿,京里但凡有好嗓子唱曲的,没有一回少得了他的。我叫你唱,也是念着你初来乍到的,没恩宠难立足,你唱得好,必能多得侯爷喜欢。不过,这事你绝不许告诉别人去,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,被人听见了,说我只偏帮你,我这主母可有排头吃了,到时便要受你连累。如此一来,往后你若遇着了什么难事,再想让我出面替你料理,也是不能了。” 香岚受惊,立刻放下筷子急道:“太太放心,香岚什么都不会往外说去,太太是个好人,往后的日子也得仰仗太太照拂,谁要是说太太半个不好,我都不依的。” 秦妙渐渐地笑了,对秦婵说:“婵儿你听听,我先前同你说的不假吧,这香岚最是个嘴甜的。” 秦婵扯了个笑,道了声正是。香岚听了这话,自然以为秦妙在背地里也在夸她,心里又多了些感激。 又说了几句话,香岚不敢留了,秦妙也没再拦她,由着她离开。 “可打听清楚了,香岚真像她刚刚说的那样,是个无依无靠的?”秦妙问青杏。 青杏答:“是,奴才打听清了,和她说的一样,她陪嫁的东西也不多,还不及婵二小姐今儿送来半辆马车的东西呢。” 秦妙笑道:“一个小娼妇,若没运气好遇着侯爷,现如今沦落到哪里去尚且不知,出来时又被老鸨刮一层,能有多少傍身的银子,就那些东西恐怕都是侯爷给的。” 青杏附和道:“太太说的极是。您是相府嫡出的大小姐,大家闺秀,她想和您比,自然是半点都比不了的,家里老夫人挂念着您,让二小姐送了三马车的好东西来帮贴,底下人看着,没有一个不艳羡的。您出身这样好,娘家又疼您帮您,这是谁眼红都眼红不来的。” 秦妙却表情古怪了一阵,片刻后才舒展了眉头。 青杏身后进来个小厮,打了个千儿向秦妙道侯爷今晚不回来了,在他友人处住。秦妙见怪不怪,说了声知道了。 秦婵已对秦妙的意图猜了□□分,料想秦妙是要对付香岚,便在对付之前先打听香岚的家底,见她没靠山没钱,又是那么个性情,就好摆弄了。 秦婵也不是那不知事的人,嫡妻整治妾,婆婆整治儿媳妇,这么些年纵然没见过太多,也听过不少了,左右也不是什么新鲜事。 人走远了,秦婵裁度着说道:“姐姐,我看香岚自知低贱不敢逾矩,又对你很恭敬,来日必是个好相处的。” 秦妙却笑着摇头,“你是知人知面不知心,一个青楼里出来的,身子不知经历过多少男人的小骚蹄子,能有什么好心。别看她今儿摇尾乞怜的,保不齐是装出来的模样,有她好日子过的时候,我可就难了。” 秦婵便不再多言,想必香岚将来要吃秦妙许多的手段。她吃过午饭,说着要回家去,秦妙说午饭过后这时候正热,要走也得趁凉快些再走。 秦妙还说侯爷才跑去一趟海边,弄了批海货回府,活的都在池子里养着,她才吩咐了下人挑些好的鱼虾螃蟹等装进木桶里,再抬到马车里捆牢了,让秦婵带回去给爹娘尝尝鲜。 秦婵又说了一回姐姐太费心,也正觉着困,秦妙就打发人收拾个干净屋子出来,供她午睡。 许是早起多走了几步路,又费了些神的缘故,秦婵一觉醒来竟瞧见天都暗了些,知道这是睡得误了时辰,连忙起身准备回府,推门出去时却见情形不对。 “小姐,您醒啦,那边有好戏看呢。”青桃站在门口,指着香岚住的那小院踮脚道。 路过的奴才也一个个往那边斜眼看,相互低声交谈,秦婵只听到有个女人骂骂咧咧的,什么样难听的脏话都往外倒,好像是侯爷别的妾,香岚呜呜地哭,极少还嘴。 过了一会儿骂声指止住了,秦婵以为总算消停了,不料香岚忽然凄厉嚎起来,扯着嗓子哭喊开了,秦婵见事儿不对,拔腿过去瞧,一起子看热闹的奴才自觉着让了路,让她进去。 “婵二小姐,救我!”香岚跌跌撞撞跑出来,衣衫发髻都乱了,手上胳膊上被簪子的尖头扎出了许多血窟窿,见秦婵来了像见到了救星,连忙躲到她身后去。 “你个小□□还学会躲了!你有胆子鬼唱,没胆子吃姑奶奶的教训!正巧侯爷今晚不回府,我看你给谁装可怜样去!” 那妾撸起袖子骂着出来了,乍一见秦婵并不认得,便停住脚上下打量起来,青桃上前道:“这位是侯夫人的妹妹,秦相府上的二小姐。” 妾立刻换个嘴脸,赔了笑道:“原来是婵二小姐,我们太太的亲妹妹,今儿来侯府做客的,我就说怎么来了个天仙却眼生呢。” 香岚躲在秦婵背后只是哭,纤巧细嫩的一双手全红了,在衣服上淌出数条血线。 秦婵也不知今日这事她该怎么办,她只是客,也做不了什么主,只得抓个奴才道:“快去请你们太太来。” 那奴才去了,没多久又回来,说:“太太说她正忙,没空管这边的事,应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,都别闹了,各回各屋去,谁都不许再挑事。还说天已黑了,让二小姐在侯府住一宿再回去。” 那妾听了,冲香岚冷哼一声,扭着腰离开。秦婵见人都散去,不好留在这继续掺和她们家事,也走了。 秦婵回到屋里坐了会儿,摘下一边的耳坠塞到青桃手里,小声道:“青桃,你去送些擦伤口的药给香岚,悄悄去,避着些人。若有人见了问起来,你就说是我丢了耳坠,四处找找,看是不是掉在香岚院里了。” 青桃素来伶俐,记下秦婵的话揣着药立马去办了。秦婵本没有道理参与进来,多管闲事的,可她却隐隐猜到,闹这一场的背后该有姐姐的手笔。 侯爷白日里什么时候走,今晚回不回来,下人只报与姐姐的,那妾要么是姐姐授意来闹,才敢这样猖狂,要么是被挑唆的。 表面和气,背地里趁侯爷不在,使手段对付新来的妾,若一切都是姐姐指使…… 秦婵脊背发凉。若她拿出这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,自己又全然信任她的情况下,自己如何能遭得住。 上一世,姐姐表面和和气气说家里人都在营救自己,让她安心等在牢里,可细细品一品那话,先报喜后报忧,又说什么“耗个一年半载的,也不会不管你”,自己岂能耗得起一年半载?说这话就是叫人寒心呢。区区三天里,已想死过许多回,真过个一年半载的,都不知她还有没有命活,恐怕不是病死便是活活熬死。 她若真有心,哪怕家里救自己难些,她也断不该在那样的时候,说后头那些话的。 伯府受灾的事与秦妙无关,她尚且相信。可秦妙有没有趁火打劫,落井下石,就说不准了。 她究竟哪里得罪了秦妙? 秦婵千思万想,想不出个缘由,又回想起她白日里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模样,不像是对她怀有芥蒂。难道,是在她二嫁之前,发生了什么事惹疯了她不成? 第十四章 到了第二日清早,秦婵要回相府去,秦妙送的许多桶海货昨晚就装了马车,早上就不必麻烦了。 回到家中,阮芳舒连忙问侯府里的情况,“你在侯府里住了一夜,见姐姐过得可好?可被那些妾给气着了?” 秦妙心里又叹又笑,那些妾不是被秦妙耍得团团转,就是被逼得成了众矢之的,还都尊敬着她,哪里轮到她受气。 “娘放心,姐姐好着呢。”秦婵拉着阮芳舒的手宽慰道。 阮芳舒又问了一会儿侯府里的境况,秦婵都答了好话,她这才渐渐放心。 过了一个来月,太子出殡,皇宫里出来浩浩荡荡的一群人,抬着棺往皇陵方向去,临路撞上这事的百姓,不管正在干什么都得跪下,偏偏宫里的人走得慢,这一跪就跪去了半日。 这时候秦婵忽想起了香岚,便差人去打听她近况,也不知她伤养好了没有,有没有再被欺负。 “回二小姐,香岚死了。” 秦婵一抖,手里的茶盏“咣”地掉到地上。 她扶着额头冷静了一会儿,“人是怎么死的?” 下人报:“是上吊死的,已死了许多天了。” “侯爷怎么说的?” “侯爷倒是没说什么,只吩咐太太料理后事,太太哭了一回,便命人拉到城外北边一处荒坟里葬了。” 秦婵给了报信下人赏钱,感觉头疼得很。她虽只见过香岚两回,谈不上什么情谊在,但听说她死了,心里也是极不好受的。 正巧今日太子出殡,满京城吹吹打打鬼哭狼嚎的,秦婵便命青桃取个铜盆并几叠纸钱,换了身素净衣裳,去花园角落里烧了。 下人们都以为她在祭拜太子,青桃蹲在火盆子边,折了根树杈子帮她拢火,只有秦婵自己知晓,她不为太子亡灵做这些,太子上有皇上皇后哀恸,下有举国臣民跪送,不缺她的微末心意。 而香岚无亲无友,孑然一身,想来是活着时受尽了折磨,死了胡乱葬在荒野坟冢里,怕是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。秦婵想着想着,眼圈儿红了。 “小姐,别太难过,太子去了,这不是还有闵王爷疼您嘛。”青桃俯在她耳边道。 秦婵在她腰上拧了一把,烧尽了纸钱,让下人把这里收拾干净,服下止头疼的药兀自去睡。愿香岚投胎时投去个好人家,有人疼有人爱。 又过了几日,七夕节到了。 秦婵起床,吃过早饭,沐浴熏香,挑了件折枝兰花纹的秋罗藕荷裙穿,是今年新做的,又添了个米白小褂在外头。 小丫头替她梳着头发的功夫,青桃端着小盆从屋外进来,笑盈盈道:“小姐,瞧我昨晚放在花园里的盆,今天已接出这么多露水了,快往眼上和手上擦擦吧。” 传闻七夕节这日,取前夜里接来的露水擦眼擦手,可使人眼明手快。露水凉津津的,正像这夏秋的天儿。秦婵擦过后,在脸上搽一层细白的鹅蛋粉,又抹了桃花胭脂,插几支好看的簪,问道:“楼上可收拾好了?” 青桃道:“这是自然,前天开始就收拾了,今早厨房里就开始做东西,正陆陆续续往楼上摆祭品呢。” 这个楼原本是为了府里的小姐们建起来的,想做个绣楼养女孩用,不过阮芳舒嫌掬得慌,住得也不够便利,秦盛之也赞同,就没让她们搬去,是以现如今空着,有时宴客用。 说话的功夫,阮芳舒来了,见了秦婵衣着,笑道:“你穿得着实素了些,不过倒也雅致。” 秦婵道:“胡乱穿的,又不是过年,不必太喜庆。过了晌午冰真她们过来,再招呼些丫头,我们上楼去,一起过节观星。” 阮芳舒道:“好,娘替你张罗香案供奉,厨房那边酒菜果子的,这一天你都不必操心什么,只管去和女孩们玩去吧。” 阮芳舒给府里丫头们放了假,把秦律身边的大丫鬟,名叫青荔的也给打发出来,让她随秦婵她们一处玩。 青荔是府里丫头们模样身段最出挑的,性情温和,又是小时候就到了秦府,阮芳舒亲眼看着长大的,知根知底的一个好姑娘。 阮芳舒把她拨到秦律身边伺候,想让她做个通房丫头,她自己也说愿意,不过秦律没存这个心,青荔拨到他院里一年了,还没被他碰过身子。 青荔到了,也不多说话,只顾在楼前一片宽敞平地处擦桌子搬东西,待会人来齐全了,都在这处聚着玩。 过了晌午,陶冰真和夏露果然来了,夏露第一个拿出她制作的巧物儿,迫不及待要显摆。秦婵她们往她手上一看,竟是个木制的小宫殿,精精巧巧的,煞是好看。 陶冰真立刻笑了:“这是你买的吧。” “瞎说什么呢!我费了半个月功夫做的!”夏露跳脚。 “你竟有这手艺?难得啊。”陶冰真等人围着小宫殿细看了一阵,都赞了夏露手巧,也不敢再逗她说是买的,免得夏露真生气。 “冰真,你的呢?也拿出来给咱们瞧瞧。”夏露道。 陶冰真却道:“我压根儿没做东西,自然也没东西带来,专门看你们做的来了。” “看把你给懒的,我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你好了。”夏露戳着陶冰真脑门道。 丫头们也把她们做的东西拿出来,有剪纸的小衣裳,珠线攒的假花,鞋面儿,自己调的香粉等,有个丫头拿出一小瓶凤仙花汁,每人都涂了些在指甲上。 青桃摆出自己捏的泥偶,涂了颜色还给穿了衣裳,着实有趣。 青荔拿出一条五彩的络子,还往里掺了金线打的,手艺精湛,格外华丽,比元宵节时宫里放出来的烟花还好看,秦婵瞧着,竟比夏露的小宫殿还要喜欢些。 “吉姐儿,你的东西呢?”青桃招呼道。 吉姐儿傻乎乎站在原地,半天才反应过来,“嗳”了一声,一溜烟跑了,引得众人哈哈笑了。 原来这吉姐儿是个货真价实的傻姑娘,平日里愣愣的,倒是有点力气,就命她在厨房里帮忙。 前些日子里,这吉姐儿还挨了管厨房的嬷嬷一顿打骂,起因是去年腌的一条火腿拿出来用时,切开一瞧竟坏了,厨房嬷嬷气这个吉姐儿没做好活计,拿起笤帚追着她打,骂她又傻又犯懒,就知道看猫儿狗儿的掐架。 秦婵听到了动静,十分怜悯吉姐儿,过来替她解了围,安慰了她一阵,还给她吃了些好东西。这不是第一遭了,吉姐儿往日里就常受秦婵照顾,对秦婵也比旁人亲近。 吉姐儿回来时,抱着个花瓣形的盒子,她傻笑着打开,一阵甜香四散,里头是她做的巧果,用模子压成喜鹊形状的。 秦婵拿起一块吃了,立刻赞她:“这个倒是应景,又甜而不腻。我们吉姐儿手可真巧。” 吉姐儿得了秦婵的夸赞,很是高兴,头一回大方起来,要分给众人吃,众人都笑着逗她几句,也拿些她的巧果吃。 “别人的巧物儿都拿出来了,咱们婵姐儿的呢?”陶冰真道。 “哎呀,差点把你漏了,你该不会要蒙混过去吧,咱们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,快拿出来。”夏露亦道。 秦婵莞尔:“没想蒙混,我有呢。” “等等——”夏露忽然道。 众人都看向她,听她有什么话要说。 “快让咱们看看你那件绣了三年的嫁衣。你手巧我们素来知道,不拜织女都使得,也见过你绣的东西,现在想看最好的那一个。” 夏露很是雀跃,并未看出秦婵的一丝失神。那件嫁衣见证了她满怀希冀直至希冀破灭的日日夜夜,载着一段伤心事,是她现今最不愿看到的东西。 不过她不想拂了大家兴致,便让青桃她们拿来。青桃把嫁衣取了来,套在衣架子上供众人细看,见者无有不称叹的。 绣法足有十几种,阵脚极密,衣领两侧是金线勾的层层牡丹花纹,肩下一排穗子,裙摆正中是一对彩凤凰,活灵活现的,裙边袖口等处云纹浮动,从头到脚让人移不开眼。 “待婵姐儿穿这身嫁衣出嫁时,可有得风光呢,任谁不得赞你手巧的。”夏露围着嫁衣夸了半天。旁人亦附和。 秦婵只是浅笑。她心想着,再嫁时她偏不穿这件嫁衣,宁愿去外头买回来再补针线,也决计不穿这件的。 七夕这日,孩子们也准许玩闹,秦征在私塾里读了半日书,后半日放了假,让他回家过节去,他不过才八.九岁年纪,正是贪玩的时候,也跑去后院里跟她们玩。 他来了,一眼看中了青桃捏的泥偶,青桃便送给他,奈何他待在这玩了一会泥偶,渐渐发现不对劲。 放眼看去,甭管大的小的,都是女子,只有他一个男子在场。 秦征红了脸,心道自己是个男子汉,怎能与一大群女子玩上半天,被人知道了他的脸往哪搁。 他再也待不住了,说一声要去看看姨娘,就抱着泥偶跑掉,众人也由着他去了。 玩闹着就到了夜里,是时候登楼拜七姐去了。 香案上的贡品早已摆好,香火正燃着。皎皎明月,天河璀璨,女子们跪下,双手合十。 “每个人只准许一个愿,多了就不灵了。”夏露小声给大家提个醒。 “知道呢。”陶冰真道。 月光映着秦婵的脸,泛出清婉柔和。她闭眼,默默祈下一桩心愿。 第十五章 小圆柱状的香灰掉落半截,秦婵她们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。这时候一个个倒是都不闹不多嘴,生怕嘴快说漏了去,许下的愿望就不灵了。 三姨娘康素荷抱着秦妍过来瞧瞧,身后跟着秦妍的奶妈。秦妍四五岁的年纪,脸蛋肉乎乎的,两条小腿当啷着,不哭不闹很乖巧。 康素荷身材不像周兰那般纤细,她略胖些,不常出来走动,素来是个老实本分的人,今日她肯来倒出乎秦婵的意料。 秦婵忙命人给康姨娘搬凳子来,康素荷说几声“有劳”,就抱着孩子坐下,说道:“今儿姑娘们过七夕,我带妍姐儿过来沾沾喜气。她头两天里着凉生病了,晌午时候才渐渐好了些。待会儿斗巧,烦劳得巧的那位姑娘给妍姐儿结红头绳,也不知姑娘们肯不肯答应。” “这有什么不肯答应的,趁着月光亮堂,咱们赶紧穿针吧。”夏露把袖子挽至臂弯,已是跃跃欲试。 众人应声,小丫头们便张罗起来,拉出一大屉的温乎馒头,往每个印花馒头上插了七根银针,分给在场众姑娘。 陶冰真不要馒头,不想穿针引线,夏露她们便强往她手里塞,“你拿着!谁家女子七夕不穿这一回针线的,就是再穷人家的女子,今天都要换身新衣隆重着过的,怎么就你懒了,不许你发懒!” 陶冰真求饶不过,不情不愿捻起五色线中的一根,随着她们坐好,摆出架势。 小丫头一声令下,所有人开始穿针,其中当属秦婵最快。她眼清目明,手上动作利索,率先穿完一根五色线,去捻第二根,青荔比她慢些去捻,排在第二名。 “嗨呀,你们等等我呀!”夏露正在与最后一枚针孔较劲,眯缝着眼好不容易才穿过去,一抬头,竟见好几个女孩将第二根线都穿了一半。 秦婵笑道:“这是比量,可不能等你,若等你,头筹就被你拔去了。” 夏露便说她小气,更加聚精会神去追秦婵与青荔。奈何终究差她们些,勉强得了个第三名。 秦婵的第一名与青荔的第二名,是实至名归,然而夏露这第三名,则是其余丫头有意让着的。 夏露到底是官家小姐,金贵着呢,下人们见她不高兴了,可不得哄着,这才一个个的将手上动作放慢了许多。 秦婵的五色线穿过七枚针孔,互不纠缠,极是齐整,引来丫头们一阵夸赞。 陶冰真最慢,照规矩得送份礼物给秦婵,她又没专门带什么东西来,便从身上摸索了一会儿,将一块绣了忍冬花的丝绸帕子送给秦婵:“提前说好了,这帕子是我买的,可不是我绣的,咱没那么巧的手。”引得众人笑了。 康素荷抱着快要睡着的秦妍过来,向秦婵道几声喜,又道:“果真是咱们婵姐儿得了巧,还请劳烦二小姐给妍姐儿的红头绳打结了。” 她从秦妍头上解下一根红头绳子,秦婵接过去,摆在手心抿好,一连打了七个漂漂亮亮的结,再戴在秦妍脖子上。 “妍姐儿有福,有福!”康素荷笑眼弯弯,高兴极了,又让秦妍叫两声姐姐,秦妍奶声奶气地叫了。 秦婵夸秦妍聪明,说了几句话,康素荷说不便久留,姑娘们好好玩着,她带妍姐儿回去睡了。 康素荷抱着秦妍走后,夏露不甘心地叫唤起来:“刚才有阵小小的风呢!你们说是不是!” 青荔少言寡语的,这时候也柔柔道:“夏小姐说的是,风也吹着我了,险些把线吹偏。”夏露一听,登时更起劲了。 秦婵抿唇一笑,对夏露道:“殊不知穿针不难,难的是临风穿针,这时候才考本事呢。” “罢了罢了,都什么时辰了,快别再提穿针的事,都赶紧过来看牛郎织女在鹊桥相会了没。”陶冰真打断她们,想赶紧把这茬揭过去。 于是众人都找椅子凳子坐了,小丫头今晚也准她们坐,都仰着头往天上看。今夜格外晴朗,牛郎织女星煞是明亮,天河是银亮亮的一大片,月亮也好看。 嬷嬷们端了新沏的杏仁茶送上来,每人就着点心与小片熏肉吃些,秦婵又嘱咐人别忘了把喜蛛放到盒子里去,明早再看结的网漂不漂亮。 青桃嘴皮子伶俐,当即讲起鹊桥仙的故事,众人都听得认真,她讲完了,立刻有小丫头接过去,讲乡下人怎么过七夕的。 “我们都去南瓜棚里藏着,躲好了不许出声,有运气极好的,就能听见牛郎织女相会时说的悄悄话。谁若听见了,保准有一份好姻缘。” “哈哈!我不信!” “是真的,你别不信,有人听见过悄悄话的……” “不是牛郎织女说悄悄话,是野鸳鸯咬耳根子呢!” 引来一阵哄笑。又絮了一会闲话,众人渐渐困了,便前后脚下楼回各自房里去睡。陶冰真和夏露是客,夜里回去多有不便,府里已给她们安排了房间,各处早布置妥帖的,差人送去住了。 秦婵回到闺房,命青桃也早些回去睡。待夜更深浓时,她撩开床幔,从妆匣里摸出那只金丝檀木盒子来,打开锁,从网兜里取出闵王送她的那块羊脂玉蝉,置于月光下细瞧。 这还是她头一遭拿出来看呢。 这只玉蝉当真可爱,月光下映衬得它莹润了许多,把玩起来颇觉有趣。待指尖不经意滑过蝉翼时,眉心微动,竟有些异样粗粝的触感。 她眯起眼,仔细去看蝉翼,因瞧不大真切又点了灯。伴着灯光,秦婵依稀看见,上面刻有一行小字,她朱唇轻启,认出一个字就念一个字—— “千、里、共、婵、娟。” 门外有细弱的脚步声,是青桃见到这边光亮,赶来询问她可要服侍。秦婵手脚慌张,下意识将玉佩往袖里藏,隔着门说一声不必,又连忙吹熄了灯。 青桃走了,她握紧了蝉玉佩回到床里,一片黑暗中,禁不住又拿出玉佩来抚摸。她猜想着,既然有小字那一处的做工与其他部分的手感全然不同,那行小字应当是有人后刻上去的。 思来想去,能在闵王的玉佩上刻字的,大抵就只有闵王自己了。 这,这究竟是何意? 秦婵蜷起身子,鸦羽般的睫毛轻微颤动,兴许是王爷身处边关时思乡了,有感而发刻上去的。她将玉佩压在枕下胡乱睡去。 第二天她醒来后下床时,青桃将昨日放在盒子里的喜蛛打开,秦婵探头往里一瞧,那只喜蛛已在盒子里结了一张又圆又密的网。 青桃拍手笑道:“小姐,喜蛛结网,这是要有大喜事呢!” 她这句话才说完,立马就有个小丫鬟闯进了门,嘴里大口喘着气,脸蛋红扑扑的,极兴奋地喊道:“二小姐,闵王来咱们府上提亲了!” 秦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,面上有些许迷茫之色,问了句:“你说什么?” 小丫鬟已喘匀乎了气,喜气洋洋又说了一遍:“二小姐大喜!闵王带媒人上门提亲来了!” 总算回了神,秦婵心里渐渐升起一片苏苏麻麻的感觉,引得她呼吸浓重些许,这感觉竟是从未有过。她低头,抿着唇有一下没一下拢动如瀑青丝。 青桃乐得张大了嘴,险些跳起来:“这个喜蛛当真应验,又也许是小姐昨日的祈愿,被七姐听去了的缘故。” 秦婵被说中了愿望,当即红了脸,她昨日的确拜求仙女赐她一桩美满姻缘。 可前世里,王爷明明不是今日来的。他竟比前世早来了些天提亲,这倒不知是什么缘由了。 就在这时候,前院里炸锅般地热闹开了。 今日无早朝,秦盛之与阮芳舒才吃过了早饭,就听下人来报,闵王上门来了,还是带着一对大雁来的。 夫妻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,自古至今,大雁都是求婚时要用到的礼,王爷一大清早带了对雁而来,意图不言自明。 霍深人已坐在堂屋等秦盛之,端着茶盏徐徐喝了几口。他带来的媒人站在他身后,神色又懵又慌。 这媒人是霍深方才命人临时找来的,并不提早认识。媒人猛咽口水,想她几十年牵线搭桥的,不知结了多少对姻缘,却唯独没帮王爷提过亲,这叫她如何不慌张。 另则,闵王竟是不走寻常路,哪有男方亲自登门提亲的,这等事不都得是先派个媒人去女方家中询问,是否有议亲的心思,待女方家里同意议亲了,再送大雁来求婚,互来互往的,彼此琢磨着家世品貌等诸事,慢慢儿地把婚事定下来才符合常理。 闵王倒好,两件事合在一起办了,王爷倒是轻省,少费了不少功夫,她可就难了,几十年里都没遇到过这样行事的。 媒人看着闵王的背影,猛然打了个哆嗦。若办不好事,她的脑袋必然是保不住了,无论怎么着,都得把这婚事给说下来才成。 此事不仅惊动了秦盛之夫妻与秦婵,周姨娘知道了,康姨娘知道了,满府下人们自然也知道了,这还不算,就连暂住在秦府的夏露与陶冰真,都惊闻了消息。 秦盛之往这边赶的功夫,下人们风风火火在前院里归置闵王带来的东西,周姨娘饭也不吃了,立刻跑来堂屋边墙角守着,往屋里巴望。夏露拉着陶冰真也往堂屋近处走,没敢离得太近,只是掂着脚望那边瞧。 夏露瞪大了眼,满面错愕对陶冰真道:“那个凶神恶煞的闵王,竟看上了咱们婵姐儿来提亲?这还使得?” 第十六章 夏露拽着陶冰真往后院走,想去秦婵处陈清厉害,她道:“我爹说,闵王在边关时杀人无数,最厉害的一次当场坑杀了五万敌军,那日朔风凄凄,哀嚎传遍千里,闻者毛骨悚然,惊惧难当。唯独闵王如若无事发生,事后还与属下饮酒作诗,切磋武艺,可见是个面冷心狠的!岂不知杀人太多,他身上早已染上了煞气,谁若与他亲近了,命薄些的不早被克死才怪了,婵姐儿嫁他,不会有好结果的!” 陶冰真连忙拉住她,让她别添乱去。那天她见闵王与秦婵纵马而去,并未再告诉旁人,连夏露都未曾告诉,生怕她说漏了嘴,是以夏露什么都不知道。 陶冰真知道两人早就互生情意,人都云:“宁拆十座庙,不毁一桩婚”,最难得的便是情投意合了。这道理既然懂得,此时怎好再去胡乱掺和去。 她笑笑:“你爹夏学士,平日里你总说他最是个迂腐不化的,这时候你倒是全然信了他的话。别的不说,单说坑杀敌军一事,你可知道养一日的战俘要费多少粮草?光是粮草就足以叫咱们的大军吃不消了,更别提带着多带那么些人走路,要看管,要拖慢行军进程等,原地坑杀是惨忍,但对咱们的士兵百姓却是好事。你也少读读那些风花雪月的诗,打仗都是你死我活的,闵王打赢了,护一方百姓平安,这就已然很好了。” 陶冰真到底是吏部尚书的女儿,知晓管人是一桩极麻烦的事,立刻就想出了这些道理。夏露总算被劝住,不再闹着往后院去,只是对闵王的成见仍在,一副不大欣喜的模样。 堂屋里,秦盛之总算到了,他与闵王寒暄一番,便询问其来意,果然,王爷说,今日是为求娶府上二小姐秦婵而来。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,秦盛之仍觉难以置信。他自认为是个聪明人,朝廷里谁的心思是什么样,不说猜出个七八分,四五分总是有的。 可今日这件事,他实在是做梦都没想到。婵儿本该是太子妃,因祸未能出嫁,想来再与皇族议亲是难上加难了,再嫁只能低嫁。如今王爷亲自上门提亲,自然是求都求不到的大好事。 可越是这样,秦盛之便觉得越危险。他总觉得背后还有什么别的原因,是他未曾看破的。 媒人瞧准时机,立刻绽出一张花朵似的笑脸,凑上来道:“丞相大人,您就别再犹豫啦,这可是天大的好姻缘啊!您是有所不知呀,送来府上的那对大雁,都是咱们王爷昨儿披星戴月奔出城打的,夜里黑压压的,到处都是鬼魅树影,下属们别说打雁了,没撞树就不错了。可咱们闵王爷是何许人也,他的本事可太大了,一抬手抛出两枚石子,一双大雁就竖直掉下来了,再趁着清早城门刚开时回来,送到丞相您的府上……” 媒人的三寸不烂之舌一经发力,便越说越来劲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秦盛之嘴上附和连连,实际正趁这功夫琢磨答应婚事的利弊。 能嫁进皇族自然是风光无量,可两家结了亲,从此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,来日发生什么意外,秦家再想独善其身也是不能够了。 庆王一心要争皇位,且胜算大,闵王偏偏半点野心都没有,两位王爷素来又不对付,这时候与闵王结亲,难保来日庆王登上皇位,不给秦家穿小鞋。 正在他深思熟虑之际,阮芳舒来了,借端茶的时机,在秦盛之耳边小声道:“婵儿对婚事有自己的主意,要亲口对老爷说,正在后头等着呢。” 秦盛之一怔,心道实在是胡闹。他正犯难,怎么她也出来搅和。可到底是偏疼的女儿,秦盛之思索片刻,想着听听她有什么话说也无妨,故寻了个借口去见秦婵。 “你有什么话就赶快说吧,王爷还在等着。”秦盛之匆匆到了,面色有些不愉。 秦婵把心一横,当即跪下:“爹,女儿愿意嫁给王爷,您不妨直接答应了他。” 她知道父亲的顾忌,上一世父亲就是这般,对结亲之事左思右想,并不敢贸然答应,秦婵心里亦没有主意,经秦妙反复劝了,她终于拿定了主意,才说决计不嫁闵王的。父亲骂了她一顿,到底心疼她,终是将这事按照她的意思给摆平了。 若她不来,想必父亲今日要寻理由糊弄过去,她与王爷的亲事定不下来,不知之后又要生出多少关节。 “胡闹!”秦盛之果然发怒,气得摔了茶盏,指着她面门道: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岂容你自己跑过来说三道四,传出去没得给秦家丢脸!” “老爷,您别责怪她。”阮芳舒忙上前揽住秦盛之的手臂,忍不住来劝,“婵儿大了,她有自己的主见了,这是好事呀。” “哎呀我说婵姐儿,都不用传出去了,就是自己府上的人听见,都替你害臊,哪有把嫁不嫁的挂在嘴边的,这么大姑娘成了什么了。”周姨娘闻风而来,她倚在门框处抱着胳膊,见老爷对秦婵发怒,她便有底气开腔,来一个火上浇油。 秦盛之一听,愈发生气了。 “爹!”秦婵拽住他的袍角,面色恳切。 “女儿此生,非闵王不嫁。” 话音一落,满屋寂静。 阮芳舒讶然,她想不到婵儿会有如此决心。周姨娘眼珠儿滴溜溜转开了,心想秦婵这样顶撞老爷,老爷待会必要盛怒,到时就有好戏看了。小姐这话说得莽撞,饶是青桃,都开始替秦婵担心。 然而,秦盛之旋紧的眉头渐渐松动,看着秦婵决然的样子,心情缓缓平复下来。 身为父亲,他平日面上从不显露什么,甚至关怀的话都少,可其实他很了解婵儿是什么样的人。 婵儿的性子随他,很倔,也肯经营。但凡她认准的事,八匹马都拉不回来,另要下一番苦工去做。别看她总是柔柔的,和和气气的,其实心里早有准头,不达目的不罢休的。 前三年,婵儿知道要嫁太子,她自己做主,托人打听太子吃穿喜好,日夜绣嫁衣,勤练宫廷礼节,甚至皇后娘娘身子有什么病,吃什么药她都了然,把身为太子妃该知道该做的事,做得周周全全。那时候,秦盛之便知道,这个女儿和他太像了。 如今见她态度坚决,必是早就盘算好了,说不定已经费过不少的心经营了。 “也罢,也罢。”秦盛之叹气。 秦婵的话使他不再犹豫。闵王既然有本事立下赫赫战功,他必有本事自保。皇族难进,只要女儿这一遭顺顺利利嫁进去,从此他们秦家便是一门皇亲国戚了,仰仗这个身份,再有他秦盛之苦心经营着,结局未必能差到哪去。 “你既非闵王不嫁,我这就回去,答应王爷的求亲。” 秦盛之匆匆离开。阮芳舒扶了秦婵起来,替她掸掸膝上的尘土,“你父亲最是疼你的,他不愿你受委屈。” “婵儿知道。”秦婵目中隐有泪光。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,父亲都成全了她的倔强,这一次,她再也不能辜负父亲了。 周姨娘惊掉了下巴。 她不信老爷是这样的人,便飞奔出去,又跑回刚才那墙角去听。 “媒人,大雁,庚帖,本王都带来了,还缺什么?”霍深舒展了脊背,又懒洋洋靠在椅背上。 媒人的话虽然夸张了些,不过那双大雁确实是他亲自出城打的,他未换衣服,身上穿的还是一件麂皮的大氅。 秦盛之回来后,媒人还想继续撮合,被霍深止住。 “回王爷,什么都不缺了。王爷亲往议亲,微臣喜不自胜,岂有不应之理。”秦盛之恭敬回话。 周姨娘吃了一大惊,身子不稳,咣当跌坐在地上,屁股火辣辣地疼。 “嗯。”霍深微一点头,直起腰板往前坐了坐。 媒人更是欢天喜地,嘴角快要咧到耳后去了,“恭喜,贺喜呀丞相大人!换了庚帖,回去再合八字,这婚事就算定下来了!” 霍深忽道:“怎么,合了八字才算定亲?” “这……这个是自然。王爷,上到天子,下至庶民,若要定亲,必得合过八字才行,若八字不合,互相有碍,这亲事便定不下来的。”媒人解释道。 霍深沉默,脸色也不好。 “本王亲自来一趟,就是要把婚事当场定下来,若非要合过八字才许定亲,那就立刻就找人合去。” 媒人道;“王爷不可随意找人合八字呀,须得是德高望重且精通命理之人才可,如此才不会伤了姻缘的福气。” 秦盛之也来劝,说早一时晚一时没什么要紧,王爷不必心焦。 霍深却没了耐心,他板着脸思忖一会儿,喊了个手下进来,下令道:“你带着庚帖,去广济寺找玄智大师,请他合八字。” “是。”手下领命而去。 玄智大师? 秦盛之暗暗心惊。玄智大师乃是本朝最负盛名的高僧,就算是皇上想见,都要提前派人去请,请得到请不到还要两说。 王爷这般下令,恐怕两人早就相识。可是,大师会给这个面子吗? 作者有话要说:  霍深:我不要你觉得,我要我觉得。现在,立刻,马上,订婚o( ̄ヘ ̄o) 秦盛之:都,都听宁的qaq 第十七章 霍深来时,时辰尚早,秦盛之便问:“王爷可用过早饭?如若不弃,便在府上随意用些。” 霍深答应下来。他赶着回城,确实还未吃饭。他带来的东西不仅是一对大雁,还有些山林里顺带打的其他活物,下人们须得一样样捆好了送到后边厨房去,这才在前头折腾了好长时间。 阮芳舒那边早就考虑到王爷要用饭,已提前做了安排。除了王爷,还有王爷的一群手下,今儿来的,无论谁都不能怠慢了去。 王爷前脚到,阮芳舒便在后院张罗开了,不怕做好了没人吃,浪费东西,就怕人家留下来要吃饭时,府里不能立刻端饭端菜,失了体面。 前院的倒座房腾了出来,供王府众人吃喝,秦盛之招待霍深,请他挪步到正厅里用饭。媒人早被阮芳舒迎到后头陪着去了。 吃喝完了,又坐等一阵,接近正午时分,去往广济寺的下属终于回来。下人们见了,纷纷往这边张望,周姨娘等这时刻也等了多时,府里顿时安静许多。 上辈子,秦婵没同意与闵王议亲,自然没与他合过八字,她不知结果如何,故而坐立不安。她打发青桃去小隔间里守着,听有什么结果,听明白了立刻跑回去告诉她。 “回王爷,玄智大师写下书信一封转交王爷,另有红玛瑙佛珠一串赠与相府二小姐。”下属道。 霍深不紧不慢打开信封,两根手指插.入,捻出信笺。信笺纸张灰黄,有股极淡的香火气,上头书写内容也简单,只有四个字—— 天赐良缘。 霍深笑了笑,将信递给秦盛之与阮芳舒看。 秦盛之与阮芳舒都很紧张,生怕算出个八字不合来,各自脸上都不好看,好在信上写的是大喜的消息。 两人终于彻底放心,渐渐露出笑容。秦盛之更是仔细端详了上头的四字,是玄智大师的墨宝无疑。 “玄智大师赠佛珠给婵儿,是何用意?”阮芳舒问。 那属下道:“大师说,二小姐有上苍眷顾,是福泽深厚之人,只是近来多有心绪不宁,长久下去于身体有亏,故赠开过光的红玛瑙手串,此物最能压惊宁神。” 阮芳舒大为感激,捧着手串念了几声佛,喜极之下眼眶红了许多。有高僧说婵儿一句“福泽深厚”,当真是比什么都强。 媒人立刻放声笑起来:“大喜,大喜呀!玄智大师亲自为王爷与小姐合过八字,还写下‘天赐良缘’四字,这婚事便定下来了!再也拆不散的!” 她这么一喊,许多人都听见了,府里下人知二小姐婚事定下,都是又惊又喜。青桃撒欢儿跑回去,把好消息告诉殷切盼结果的秦婵。 “婵姐儿,恭喜呀!”陶冰真也在场,听完青桃带回的消息,十分欢喜道:“我早就看你是个有福气的,现在连大师都这样说,保准错不了。婵姐儿……不,现在该叫你‘闵王妃’了。” 夏露在一旁坐着听完,也道了声喜。 秦婵脸上发烫,也不知该怎么高兴好了。原来她真正的好姻缘果然在闵王身上。 “哎呀,我来时只是想着玩的,本就两手空空,现在你定亲了,我却连礼都拿不出。夏露,咱们赶快各自回府,给未来的闵王妃备份大礼去。”陶冰真拉着夏露要走。 秦婵连忙追在后头招呼:“急着走做什么,也不缺你们的东西,晌午要到了,快留下一齐吃饭。” “不留了,不留了,你们正忙着呢,我们再留也是添乱。” 秦婵实在留不住她们,只得亲自把两人送出后府门,目送她们离开。 亲事已定,秦府上下欢腾。后厨里又忙开了,王爷带来的山货是现成的鲜味儿,挑些肥的烧了,再添油鸡红鸭、鸳鸯鱼片、四喜丸子、香菌百合等菜肴,昨夜备下的许多点心摆成二十个果碟子,糖葱并各色糖果装成什锦盒子,每桌都放上。 秦盛之又陪着霍深吃了一顿,正赶上秦律也回来了,还带几位友人回来,席间更热闹了些,秦律还特地敬了往返广济寺那位王爷手下的酒。 后院里,丫鬟婆子们纷纷围着秦婵道喜,亦极羡慕她手腕上开过光的红玛瑙串儿。周姨娘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,待人渐渐少了,她才扭扭捏捏走过来,道了声喜。 她勉强笑了笑,局促不安道:“……姐儿,往日都是我不好,我有眼不识泰山,你别同我计较,你是个有福的,纵然做不成太子妃,将来也要嫁到王府里去,总归是做皇家的儿媳妇。别人的话不信,大师的话我能不信么?你说是不是?” 秦婵莞尔。这个周姨娘,虽能闹腾却翻不出什么大浪,与她较真儿实在没用,还白瞎许多功夫。 “姨娘快回去吧。您在府上这么些年,什么事看不明白,也不必我多说什么。”秦婵笑道。 周姨娘涨红了脸。这句话是自己想要到王爷跟前送菜,两人争执起来时说的。当初她想巴结闵王,想给自己儿子争出路,殊不知眼前人正是来日的闵王妃,这才是她该讨好的人呢。 她心虚得很,暗怨自己小瞧了婵姐儿,往地上啐了一口道:“我懂什么!还不是太太处处忍让着我,才有了我今天的日子!” 青桃捂着嘴偷笑。 “征哥儿还小,往后多仰仗姐儿照拂了……”眼瞧着周姨娘又要提起儿子,秦婵连忙打断她:“秦征是我弟弟,不必谁来说,我自然会照料。姨娘,只要你往后谨守本分,好日子便在后头等你,记得这点便足够。” 秦婵一转身,领着青桃与小丫头们,寻母亲吃饭去了。 周兰愣在原地,想着只要婵姐儿肯照拂征哥儿,便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做的,给她跪下道歉也成,更打定了主意,往后是决计不能得罪婵姐儿的。 媒人也在女人们的席上,她今儿挣足了脸面,无论王爷还是相府都给了她老多赏钱,现已喝得满面红光,拉着秦婵的手好一通夸。 “我做媒人几十年了,头一回见着这样快定亲的!越老越开了眼界了!”媒人笑呵呵道。 阮芳舒道:“都是老天保佑,也是沾您的光。” 都说得罪谁都别得罪媒人,媒人的一张嘴,愣是能把黑说成白。秦府这样的大户人家,更怕外人说三道四的,是以媒人虽没诰命,不富贵,阮芳舒也不能怠慢她分毫。 秦婵端起酒盏,也敬了媒人一杯。 那媒人喜滋滋喝了,又对阮芳舒道:“太太顶好的福气!大公子温文尔雅,国之栋梁,来日也做个丞相。大女儿做了侯夫人,二女儿要做王妃,哎呀呀,这是什么样的福气呀!当真了不得!” 阮芳舒一拍腿:“您不说我竟把妙儿忘了。快,快差人往侯府送消息去,就说她婵妹妹与闵王定亲了,让她回来吃酒。” 下人领命去了。媒人眼珠儿一转,又道:“大公子怎么还不成亲?两个妹妹都成家了,唯独哥哥不娶妻是什么道理。” 阮芳舒微一垂眸:“都是他自己的主意,我给他张罗过,他说不愿。” 媒人觉着又遇到了好生意,立刻压低嗓音道:“可是没遇着满意的?” “他只说不娶,什么缘由也不肯告诉我,得亏是个男子,耽误得起功夫,若女孩这样闹起来,可真真要耽误前程了……” 秦婵坐在这里听她们说话,渐渐觉得没趣儿,便借口吃多了腹胀,回房歇会儿去。 回去路上,她都在想一桩事。 王爷为何这样急着定亲? 她回房趴到床上,闭着眼胡乱一摸,便摸到了枕下的羊脂玉蝉。 这时候,她忽然想起来了,想起她与王爷骑马的那天。 她喝完红豆粥,感念王爷温存,将有人想害他,将球杆子伸到马腿下的事说了。 “王爷,庆王……恐怕想对您不利,您可要多加小心……” 王爷笑了,“你关心我?” “自然……自然关心。”面对他时,她总会笨拙一些,说话都磕磕绊绊的。 王爷忽然攥住她的手,她受惊松手,小竹筒掉到了地上。 “我早些娶你可好?”他俯身,在她耳边低声道。 王爷的手掌温热又宽阔,轻松将她的手包裹着攥起来,掌心的粗茧擦过她的平滑手背,格外酥痒。 她心脏跳得飞快,像是快要蹦出来似的,颤声应道:“好。” 这事太赧然,一回想起来便要闹个大红脸,故渐渐被她抛到脑后去。原来,王爷提早来定亲,竟是这句话的缘故。 她红着脸埋在枕间,只觉身上愈发热了。 侯府那边,秦妙收到消息后,惊愕了好一阵,又笑脸盈盈打赏了报信的奴才,说收拾收拾,备份儿礼,最迟明儿回家去。 青杏端茶送来,艳羡道:“二小姐可真有福,议两回亲,都是与皇家议的,还得了玄智大师一串珠子。” 秦妙捧着茶抿了几口,目中失神,讷讷道:“是啊,她最有福了,从小到大,什么福份都是她的,半点都不剩给旁人的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 感谢投出[地雷]的小天使:白白 1个; 感谢灌溉[营养液]的小天使:儒月当空 3瓶;588 1瓶。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 第十八章 秦妙本想撮合婵儿与伯府董二爷的婚事的。 董二爷早对婵儿有意,她是知道的,他也是个可靠人,婵儿嫁过去不会受委屈。更要紧的一点,婵儿嫁去伯府,而她嫁的是侯府,侯府比伯府爵位高上一档,那她自然就比婵儿嫁得好,二十来年了,她便终于能有一样比得过婵儿。 她以为这事十拿九稳了,怎料闵王忽然提亲去,不出半日功夫竟连婚事都定下来了,这样快这样急,任谁都插不上半句话。 “太太,药来了。”青杏端来一碗浓黑的药汁,这是阮芳舒之前让秦婵送来的方子,帮着怀孕的。 秦妙放下茶,接过药碗,舌头被苦味儿激得发麻。她眉头一紧,将药打翻在地上,流着泪道:“喝又有什么用,你看侯爷一个月里能有几天留在我这的?他不来,我又有什么办法?” 她又道:“我什么都比不过婵儿。”说完,趴在桌子上哭起来。侯爷在家时,一个月顶多留宿一日两日的,有时他出门去,个把月不回来也是常事。 青杏一惊,连忙把碗捡起来,用软布在地上胡乱蹭几下,安慰道:“太太快别这样说,您是婵二小姐的嫡亲姐姐,相府的嫡长千金,再怎么说,这一层关系总在的,哪里就什么都比不过婵二小姐了。” 秦妙的哭声一噎,声音立时小了些。 青杏又从柜里取个小铜罐子出来,哄着秦妙道:“太太的母亲托人头两天里送来的,我才想起来,这是找太医配的一罐白芷玫瑰膏,说是涂在有斑处,三五个月就能见效。太太,您瞧瞧。” 她把罐子打开,摆在秦妙面前。秦妙抬头看了一眼,药膏乳白中透着粉,又有花瓣香与药香的混合香气,似是极好的药膏。 “太太,别难过了,瞧老太太多疼您,什么事都想着您的。”青杏见她好些了,总算稍稍放心。 秦妙却仍怔怔的。母亲到底是真疼自己,还是心里有愧,觉得自己可怜。 她处处可怜,最可怜之处,就是她根本不是丞相秦盛之的女儿。 秦妙仍记得三年前她十七岁时,春光明媚的那日,母亲带着她与婵儿,去薛家布庄购置东西。 掌柜薛扬是个极和善的叔叔,从她记事起,薛叔叔就常带她放风筝,结草人,骑大马。人人都说阮家与薛家的主仆关系好,多年来都互相照应着,秦妙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。 那一天,母女三人到了布庄,薛叔叔照例对她嘘寒问暖,送衣送食,午间吃过饭,她与婵儿就睡在布庄里,她早些醒来去解手,回来时途经一处小屋,听见母亲与薛叔叔在说话。 “芳舒,这么多年,是我让你受苦了。” 只这么一句话,就叫她定住步子。这是薛叔叔对母亲说话的声音。她发觉有异,立刻左右看了看,四周并没人在,便寻个角落蹲下,继续偷听。 母亲道:“事情过去那么久,就别说这个了,好在如今一切都好,你也亲眼看着妙儿也平安长大了。” “是啊。瞧她办事爽利的,很像你未出阁时的模样。” 屋里两人沉默了一阵,薛叔叔又道:“这些年,秦老爷可有怀疑过你?” 母亲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:“他有什么好怀疑的,他的心思从来不用在家里的事儿上,满心想着君臣社稷,唯指望青史留名。杨嬷嬷知道了你我的事,便教我办法在新婚夜遮掩,她叫我蒙紧被子时,往甬道内里伸小勾子划出伤口,这样便有血了,因疼便会更像初夜。杨嬷嬷说,疼都是我自找的,咬牙忍着去吧。这法子果真好用极了,我身下淅淅沥沥渗着血,一夜都止不住,我也痛得哭了一夜,他脸都吓白了,只以为我不经事,还能有什么怀疑。” 蹲在墙角的她,早都听傻了。 “都是我的错,都是我,明知你已经定了亲了,那夜却仍没停下,害你怀着身孕心惊胆战嫁人,这些年没少受惊。我该死,我该死。”薛叔叔声音哽咽。 “你别再揽扯我!”母亲忽然发怒。 “我这一辈子都安分守己的,唯独与你疯魔了这么一场,起先全然不后悔,近来却渐渐悔了,都是年轻时候做下的孽,现在留下这么一份后怕。我知道我亏欠老爷,亏欠整个秦家,是以万事都退让三分,但求一团和气,家里姨娘作威作福的,我也没底气与她计较,谁叫连姨娘都比我身子清白呢。妙儿不是老爷的女儿,我只求这桩事早早烂了,谁都不记得了才好。我嫁来京城,你偏要跟着来,说不放心我,妙儿出生了,你说想她,想常见见她,我都依你了。现在妙儿大了,没多久就要嫁人,咱们便渐渐地断了吧。你我的儿女都大了,咱们也老了,往后你过你的日子,我过我的日子,能不见就不见吧。” “芳舒,别这样,我不求别的,只想守在你们母女近处,护你们一辈子……” 两人还在说话。秦妙记得自己那时候,脑子轰隆隆的,一点点的什么都听不到了。她木然走回去,看见床上的婵儿蹬掉被子,睡得正香。她躺回去,身子抖如筛糠,冷得牙关颤抖。 眼泪无声淌下,她抬手抹泪,盯着自己淡棕色的手背,终于找到了答案。她的生父是薛扬,她的肤色身高便都像他,薛扬的几个孩子里也有如她般长斑的……原来一切是这么一回事。 倒不如死了干净! 她难受极了,放声大哭,把熟睡中的秦婵给惊醒。秦婵问她怎么了,她一愣,就说做噩梦了。 “多少先生都说过我这斑了,天生的东西,怎么消都消不掉的,快拿下去吧。”秦妙用食指拨了下罐子,把罐子拨远些。 青杏只得重新收起来。 秦妙叹了一声,问道:“我母亲的乳母,府里都称她杨老嬷嬷的,近来过得如何?” 青杏道:“难为太太惦记。自从杨老嬷嬷被他儿子接回家孝敬以后,她精神就愈发不好了,经常犯糊涂,有时候连人都认不清。我依照太太吩咐,带着东西去他家中看的那几回,杨老嬷嬷回回都吃药呢。” 秦妙说声知道了。 “罢了,不说这些没用的,快把库房清单取来,我看看挑什么礼送婵儿好。” 青杏忙领命去了。 秦妙倚在小靠垫子上,揉搓指尖歪头等着。她想,母亲终归是天真。那件事要想烂了,光在心里求是没用的,只有知道的人死光了才行,别的法子都靠不住。 定亲的第二日,霍深便被皇后召进皇宫。 玉仪宫的正殿内,满目金银珠翠,熏香缥缈如雾,柳皇后端坐正中,挑起眼皮看了霍深一眼,厉声道:“我是你的母亲,定亲这么大的事,怎么不早些知会我!你挑谁定亲不好,还偏偏挑的是她!” 一提起秦婵,柳皇后就要动气。沅儿在与她大婚的前一夜去了,这样不吉利的女人,竟还敢娶回宫里来,往后逢年过节见了那女人,她不被气死才怪。 “退亲,你立马退亲去!”柳皇后猛咳了几声,脸色大不如常。 霍深待她咳嗽止住,才不紧不慢道:“母后,父皇早说过,他不管我,万事全凭我自己做主,孩儿自然谨遵父皇之命。” “深儿!”被霍深顶撞,柳皇后怒极,抬掌拍在桌上,“那都是早几年时说过的话了,皇上因晴贵妃之死,难免迁怒于你,你一个做儿子的,不该把这话记在心里!” 柳皇后身居后位二十余年,气场不怒自威,此时真的动怒,满殿宫人都跪下磕头。 霍深自然不惧她,只淡淡道:“若母后觉得不妥,自可去找父皇说,孩儿还有事,就不久留了。” 他站起身,不顾柳皇后做何想,直接告退离开。 摔打声在背后的正殿中响起,霍深头也不回,大步走出玉仪宫宫门,迎面撞见进宫探望母妃的庆王霍沥。 霍沥见了霍深,立马拱手眯起笑眼道:“三弟,恭喜呀!天赐良缘,啧啧啧,这可真真是了不得。” 霍深回了话,也不和他多说,自顾出宫去了。 霍沥玩味揉搓着下巴,往李淑妃所居的永棠宫走去。李淑妃与庆王妃正聚在一起说闲话,见他来了气氛更活络了些。 李淑妃道:“沥儿可听说了,闵王与相府家的二姑娘定亲了。” 霍沥笑道:“这哪能不知道,我刚还同三弟道喜了呢。” 李淑妃又道:“他家的二姑娘端的有能耐,太子妃没做成,还能做王妃。上回皇后娘娘生日时,我见过她一回,长得确实端庄标致,却谈不上倾国倾城貌,怎么一个个都灌了迷魂汤似的,非要娶她?” 庆王妃道:“兴许是个有手段的人呢。” 李淑妃点头,“不无可能。” 霍沥忍不住道:“你们好好想想,这件事最有意思之处,其实并不在秦婵身上,而是在三弟身上。三弟娶的是大哥下过一回聘的女人,岂不相当于娶了大哥剩下的女人,就好比吃人剩饭,你们说是不是?” 霍沥觉得这事有趣极了,他自己一个人笑开了。庆王妃虽然不觉得有趣,也只得僵着脸赔笑。 李淑妃让他快别笑了,说点正事要紧。 她道:“前头你说的伯府不老实,须得下手整治,是怎么一档子事,快说来给我听听。” 第十九章 霍沥冷哼一声:“那忠勇伯暗中搜罗我私占铁矿的证据,想寻机会参我一本呢。” 李淑妃惊道:“这还了得!可不能让他得逞,更不能让他告到你父皇那儿去!” 庆王私占铁矿,从中牟取暴利是真,这事隐秘,知道的人很少,偏偏忠勇伯听到了风声,派人去查,渐渐搜到了证据。庆王恐被断了财路,亦怕被父皇斥责,令父皇不喜,已准备尽快出手料理此事。 “母妃勿忧,忠勇伯的消息不如咱们灵通,他要动手,是自不量力,快不过咱们的。” 霍沥笑眼一弯,又道:“随便扣他个罪名,叫伯府人等全部下狱,磨光忠勇伯的气焰,到时候看他老不老实。” 到了夜里,董映庭便收到了永棠宫宫人递出来的消息,得知庆王要对伯府不利。 董映庭口中念一句“好险”,抬起袖子,擦一擦额间沁出的冷汗。若没有婵妹妹写信提醒他注意些,他便不会想到在宫里买通几个眼线,更不会知道这样的事,过些日子恐怕真要稀里糊涂被庆王算计了。 父亲派人去查私占铁矿之人,却查出背后主使是庆王,把庆王给得罪透了。事到如今,想让父亲收手,别再查下去,依照父亲的性子实在不可能。纵然把实情禀告皇上,难保皇上偏帮庆王,为保全庆王颜面,仍要拿伯府开刀。 董映庭急得满屋乱转。这时候,他脚步一顿,忽然想到了闵王。 那日蹴鞠场上,明眼人都看得出庆王设下陷阱,想置闵王于死地。人仰马翻时,他以为闵王完了,然而闵王却好端端的骑在马上,浑似无事发生。 他料定,在朝中能与庆王抗衡者,恐怕只有闵王一人而已。 转过天去,董映庭便去闵王府中,求闵王出面保全伯府。 董映庭陈清实情,冲霍深拱手弓腰等候回复,姿态谦卑。霍深坐在他对面,指腹婆娑着茶盏细腻的沿口,见董映庭僵持这动作好一会儿,渐渐辛苦,才慢悠悠道:“我只有一个条件。” 董映庭忙道:“王爷请讲。” 霍深用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,眼角淡淡一瞥,嗓音闷闷的:“从今往后,你离秦婵远远的。” 董映庭错愕,一时没忍住,把情绪写在了脸上。他喉咙一阵干涩,又默默低下头去,唯能在心里叹气。 他与婵妹妹自幼一处玩到大,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,他以为日后娶婵妹妹的人会是他。可婵妹妹与太子定亲时,他除了苦笑便什么都做不到,如今她与闵王定亲,又寻得个好归宿,他又没了希望。 说来说去,是他根本配不上婵妹妹。终此一生,二人都无缘,早就该歇下的心思,是时候歇下了。 “好。”董映庭忍下心头苦涩,认命地回答。 霍深停下手指的动作,眉头舒展,当即承诺无论发生什么,伯府都绝不会出事。 秦府里,秦妙的马车已到门口。 她带回许多东西,一个箱笼里装着两件貂皮风领、十斤羽绒芯子、几匹亮色绢纱,另有一个小匣内装着桃花翡翠簪、五彩孔雀金步摇、簇团牡丹花钿等许多首饰,除却这些,还有几坛酒、几盒点心、几样家具,都是送与秦婵的定亲礼。 秦妙欢天喜地回来,说了许多吉祥话,阮芳舒见到她拿回来的东西,埋怨她带得太多,又问药按时吃了没有。秦妙说天天都吃着,一次都不落下,吃满三个月再看效果就是了。 “娘,王爷府的人可说聘礼何时送来了?”秦妙问。 “说是快得很,应当就在这几日。”阮芳舒答。 “妹妹呢?”秦妙左右张望。往常她回家时,婵儿早出来瞧了,这会子怎么不见人。 “她呀,她忙着绣嫁衣呢,连带准备下聘后的回礼,昨晚开始就闷在房里不出来了。” 秦妙道:“预备回礼也就罢了,还绣什么嫁衣,她原本那件嫁衣绣得好着呢。”她说着话就去看秦婵。 秦婵已将原先那件嫁衣上的金线都拆下来,从外头铺子买了件现成的嫁衣,正在往上补金线,更是补自己的手艺。 “哎呀呀,婵儿你做什么,这件嫁衣可惜了了!”秦妙一进门,见到扯走丝线后,原本金红亮丽的衣裳里,卷出许多细毛,还有密密麻麻的针眼,她忍不住道了声可惜。 秦婵补针的动作顿住,抬眼笑了笑:“绣是我绣的,我自然也拆得,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。我偏要绣新的。” “唉,你这丫头,竟也有这样倔的时候。”秦妙见她打定了主意,实在无可奈何,便留下给她当帮手。 “我送你的芙蓉玉肌膏,你可用过了?好不好用?”秦妙不是新娘,不能在嫁衣上补针线,就帮她描剪花样子,捯饬线团。 秦妙将针眼一端抵在拇指的顶针上,沿着画痕往布料里一推,穿过一针道:“这些日子我没挨虫子的咬,就没涂。有小丫头被花园里的蜜蜂蛰了,又刺又痒的,总不见好,青桃想起那药膏,来求我给小丫头涂些,我便让青桃拿去给她涂,四五日她便好了。” 秦妙笑道:“你倒是个好心的。” 秦婵说的是实话,小丫头涂后的确好了。可见秦妙送的东西确实是好东西,没有掺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来害她。 想来这段日子里,她没有什么得罪秦妙的地方,故秦妙待她如往常。 秦婵掌心略有些汗水,便停下来喝口茶,用帕子擦擦手心。往后的日子里,她须得愈发小心,千万别惹疯了她,不然提心吊胆,总忧心会被害死。 好在玄智大师送了她红玛瑙手串后,她昨夜里睡得安稳许多,再没那般不安与害怕。日子一久,精神保准就渐渐养好了。 到了夜里,秦妙回她房里去了,秦婵把嫁衣收到一边去,取出抹额来接着绣。 这是她预备送闵王的回礼。也不只有抹额,自然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,要一样样准备起来。 秦婵把三指宽的品红色丝绸锁好边,又寻出一盒打过孔的小珍珠,穿了线缝在抹额上。 绢灯的光亮柔和,秦婵将胳膊抵在桌沿处做活,独自聚精会神。 此时,窗外忽传来一声异响,连带着她窗台前的白牡丹都点了个头。 “什么人在那儿!” 秦婵低低喊了一声,飞快跑到床边,从褥子底下摸出一柄削水果的小刀,战战兢兢攥在手里。 她心如鼓擂,眼睛紧紧盯在窗上,想着是不是自己过于紧张了。纵然是深夜,府里各处都有人巡逻,怎会有贼人闯进来。 胡乱琢磨之际,她听到一声回答:“是本王。” 窗子瞬间被打开,秦婵依稀能够看得出,黑夜隐着个穿黑衣的人影,脸被黑纱遮住,只露出眉眼。不需要看得太清楚,只看眉眼便认得出,来的正是闵王。 他一挑眼,看见秦婵双手攥着水果刀,瞪大了眼坐在床头,正歪着脖瞧他,他低低笑了起来,伸手招呼道:“你过来。” 话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。秦婵把刀放下,仍有些后怕地走过去。 “王爷深夜造访,所为何事?” 她说着,离霍深愈近,便愈能闻到血腥气。绢灯照明下,她总算看清,王爷的眼睑处红了一大片,黑衣后头的白色领子处,亦是红红的。 她心头猛跳,捂着嘴惊呼:“王爷,您受伤了!”秦婵立刻用帕子去擦他眼周的鲜血。 霍深任她擦来擦去,擦红了一条帕子,直至听到远远有许多脚步声传来,才道:“这不是本王的血,是别人的。本王没受伤。” 秦婵半信半疑,哦了一声。 霍深又道:“我路过,见你屋里的灯还亮着,过来看一眼。竟被你发现了。”他眼底已有浓浓的倦意,神情却轻松。 秦婵张张嘴,又抬眼看向房檐,心道王爷这个“路过”法,真真叫她大开眼界。 “怎么不睡?”他问。 秦婵拾起正在绣的抹额给他看,咬了一下唇道:“预备收下聘礼后,送给王爷的回礼。” 霍深双眼弯了弯,伸手去抓那抹额,然而秦婵却把抹额护在怀里,不肯被他抓去。 她又结巴起来:“王爷……手……手上脏……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霍深:你离她远远的。 凶神恶煞的警告(×) 醋王的醋罐翻了(√) 第二十章 霍深低头看向自己的手,只见手上亦染鲜血,的确不好去拿抹额。府上巡逻的下人马上要走到这里,再待下去恐会被人看见。 他收回手去,略微沉吟说道:“五日后你去广济寺找本王,本王有话要问你。” 说完,便往房上一翻,再也寻不见踪影。秦婵抱着抹额抬头张望,依稀可听见房顶上还有许多轻巧的脚步声踏过,准是王爷的随从们。 拐角处巡逻之人提着灯笼走过来,并未发现异样,她呼出一口气,将窗子关上,心想,也不知王爷有什么话要问她。 聘礼只在隔日便送了来。 秦府正门大开,闵王府的人鱼贯而入,将装箱的聘礼陆续抬进门来。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公公,秦盛之见了他,立刻上前客客气气道:“原来是穆公公,劳驾劳驾,快到厅里来坐,吃盏茶歇歇。” 穆公公名叫穆荣,打小便跟在王爷身边伺候,后来封王,他又跟着王爷从宫里出来,平日里伺候王爷的饮食起居,料理王府诸事,是王爷的心腹。 穆荣笑呵呵道:“丞相大人折煞奴才了,分内之事而已。”又推辞几番,才随秦盛之坐下。 聘礼不多时就堆满了前院,没了让人下脚的地方,然还有许多箱笼未被抬进门来,秦府管家便让他们绕个圈,从侧门进,把聘礼往中庭摆。 穆荣掀开茶盖,抿了几口茶,便从怀中掏出聘礼的礼单,送到秦盛之手中:“丞相大人差下人依照礼单点一点,看有没有错漏的。” 秦盛之打开礼单看了一眼,只这一眼,便瞧见不少好东西,又兼礼单上的字密密麻麻,纸张又长,似乎比年前太子送来的聘礼还多。 秦盛之说着“不急”,便把礼单交给阮芳舒,让阮芳舒回头带着管家去清点。 “聘礼我们秦家收下了,趁着今日便利,穆公公,咱们商议商议婚期如何?”秦盛之道。 穆荣把茶盏放下,满面堆笑:“好哇,自然极好。我们王爷的意思是定在两个月后,九月十五那天,丞相,夫人,您二位意下如何?” 丫鬟把年历取来,穆荣指着九月十五那处道:“瞧,这日宜出行,宜嫁娶,诸事皆宜,且无禁忌,是个好日子。” 秦盛之与阮芳舒略一商议,觉无不妥之处,便答应下来。 “妙极!”婚期定得顺利,穆荣很高兴,又说了几句吉祥话。秦盛之留他吃过饭,说回礼已在备着,过些时候送去王爷府。 好生送走了闵王府一行人,秦盛之大步走回院落,去查看聘礼清点得如何。 送聘热闹又有看头,有清闲的都过来瞧,周姨娘坐在回廊处,已直着眼看了许久,康姨娘抱着秦妍也出来看。 “呵!老三,瞧见方才那副头面了么,竟是点翠的,那东西比金子还值钱呢!”周姨娘一边磕着瓜子,一边往不远处指。 康姨娘笑着坐到她身边:“都是王爷对咱们婵姐儿的心意,肯备这样的头面来下聘。” 彼时阮芳舒已累了,坐在一旁吃些茶,秦妙便过来帮忙,周姨娘见她们着实忙,便高声喊道:“妙姐儿可用得上我们?我们正清闲着呢,过去搭把手如何?” 秦妙心中不屑,回道:“姨娘们只管歇着吧,咱们这边人手够了。” 聘礼之中有穿的用的,也有吃的喝的。秦婵来时,瞧见秦妍正吸着手指,巴巴望向一箱子点心,便命人取出两盒桂花荔枝卷、两盒杏仁核桃酥、两盒樱桃糕、两盒红糖小饼,另有两小桶牛乳,一并送到康姨娘身后丫鬟处。 康姨娘忙站起来,拘束着说:“姐儿给这么多好东西,这叫我们如何安心。” 秦婵笑了笑:“不过是吃的喝的,有什么不安心。若吃喝不完,送别人也使得。” 康姨娘想着也是婵姐儿一片好心,便没有再推脱。她从盒中捡出一块樱桃糕给秦妍,秦妍伸出小舌头舔了几口,立马笑盈盈的,说点心好吃。 周姨娘看得眼热,也想得些吃喝,便道:“我们征哥儿也爱吃这些,姐儿也送我几盒罢。” 秦婵却道:“征哥儿何时爱吃这些了?他素来喜食牛羊肉,最不喜甜,这个我记得清楚。纵给你许多点心,他也不愿吃。”r&m 周姨娘赧然,自己儿子爱吃什么,做娘的竟还比不上做姐姐的,磕磕绊绊道:“是,是我记浑了。” 秦婵又命人去开那只装了熟食的箱笼,把熏熟的牛羊鸡鱼之类都给周姨娘院送去。周姨娘得了东西,便没了二话。 秦妙在一旁看得直摇头。秦婵回来后,她拉着秦婵去往偏僻处,低声道:“你给她们东西做什么?尤其是周姨娘,难道娘被她欺负得还不够?两个妾罢了,身份低贱,不值得你给些什么。” 秦婵知晓秦妙看不上妾,无论是秦府里的,还是侯府里的。她莞尔道:“姐姐多虑了,我不是给姨娘们东西,是给弟弟妹妹们吃喝,表一表我做姐姐的心意。过些日子我就要嫁人,不能在近身处照拂他们什么,现下能照应便照应一二。征哥儿和妍姐儿也是秦家的儿女,无论嫡庶,往后都得相互帮衬才是,秦家人须得是一条心。唯有如此,秦家才能蒸蒸日上,于你于我都是好事,姐姐,你说是不是?” 秦妙听着她的话,觉出几分道理来,便不再同她计较。她欲回去,忽被秦婵拉住手,不解道:“婵儿还有何事?” 秦婵微一抿唇,继续道:“姐姐,秦家儿女一条心,互相帮衬,秦家愈来愈壮大了,你我姐妹才有牢靠的娘家可做退路,若有人生了二心,乃至心肠歹毒想要害人,令秦家伤了元气,到时候令爹娘心寒,兄弟姐妹们不肯帮扶,秦家没落,于那人自己的前程也不好,你说是不是?” 秦妙微怔,总觉得她的话似有所指。 “妹妹说的是,万万不能做自毁长城之事,于人于己都是错。” 秦婵这才松手,放她离开。但愿秦妙能记住她刚才的话。 秦妙若对自己下手,便是对闵王妃出手,秦家好不容易有了闵王这样一个大靠山,好不容易有了再进一步的机会,她若来害自己,便与害了秦家无二。害了秦家,秦妙便没了靠山,在侯府里日子会更难。 与闵王约定的日子到来,秦婵着一身素净的丁香色百褶裙,搭一件豆青小夹袄,与青桃坐马车往广济寺去。 阮芳舒问她出门做什么去,她只说是去拜佛上香,若能见到玄智大师,必要亲自谢他一谢。 阮芳舒称是,嘱咐她早些回来,念着路途稍远,又给她多带些银两。 她们清晨出发,日头渐盛时到达山脚下。青桃扶她下车,替秦婵戴好帷帽,帷帽边沿处坠着薄纱,可遮挡面容。 广济寺有玄智大师这样的高僧在,是以寺庙日日香火极盛,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。若被登徒浪子窥见容貌,生出事端总是不好,尤其在定亲待嫁的两个月里,万万不能出任何岔子,故以轻纱遮面。 青桃扶着她上山,两人与众多香客一道,踩在通往山顶寺庙的青石板路上。 秦婵走了一会儿便出些薄汗,抬头四顾,看着乌央央的人群,略感茫然。王爷说到广济寺来寻他,可他人究竟在哪呢。 好不容易进到寺庙中,青桃从小和尚手中接过几柱香,分给她一半,主仆二人添过香火又随着人群转出了门,便遇见了那日前来送聘的穆荣穆公公。 穆荣迎上去,带她们去后山静室找王爷。 彼时,霍深一人坐在屋中蒲团上,正在喝茶。他脊背挺直,未束发髻,长发随意搭在肩头,一袭素白长衫平添几分温煦近人,食指上的银戒指折射出耀目光彩。 秦婵进门后,便见的是这副场景。青桃与穆公公守在不远处,并不进去。 “坐吧。”霍深没有抬头,放下小茶盏,看着对面无人坐的蒲团说道。 秦婵不敢如王爷那般盘坐,她跪坐上去,并好双膝,说道:“不知王爷想问什么。” 霍深从袖里取出一封信笺,摆在小桌上,秦婵抬眼看去,是她写给董映庭的那封信。 “你是听谁所说,有人要栽赃设计伯府的?”霍深看向她,锐利的双目中有几分探究之意。 秦婵猛然一惊,立刻说道:“难道王爷对此事已有眉目?果真有人要害伯府?那人是谁?” 霍深一愣,没想到她会反问自己。他挑眉,将庆王与伯府的纠葛一五一十说了,把董映庭求他出面之事也说了。 “原来是庆王。”秦婵怔怔道。 是了,上辈子能扳倒伯府这样的勋贵之家的,怎会是一般臣子。能说动皇上下旨查抄的,除了太子死后,深得皇帝喜爱的庆王,及本就受宠的李淑妃以外,怕是再没有旁人了。 她便是受了此事的波及,才会下狱受罪,又被秦妙利用了时机,最终枉死。 待她略缓过神,一抬头,便看见王爷正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,嘴角还挂上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。 秦婵稍稍红了脸,胡乱解释道:“回王爷的话,如信上所写,民女是无意中听到的一点风声,究竟是谁,现如今已记不大清了。” 她猛咽口水,生怕王爷识破她的谎言。王爷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,他的上半身向她凑近些许,放低声音说道:“本王已然下了聘,你为何还自称民女?嗯?” 第二十一章 “回王爷的话,民女不敢妄言,不敢失了礼数。” 秦婵抬头,见王爷面色不好,料想是自己拂了他的意,惹他不快了。 她不愿在这个节骨眼惹他,又见他头发未梳,一抿唇,便殷勤着说道:“王爷若不嫌弃,民女替您束发如何?” 霍深将手肘搭在立起的膝盖上,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答应。 秦婵连忙走过去,从随云髻上取下可装饰亦可梳发的银篦子,走至他背后,臂弯伸进他颈后,拢过一把如瀑长发。 她从及腰的发尾梳起,一点一点梳开,动作格外轻柔,生怕扯着了细小的结发,引得王爷疼痛皱眉。自下往上,渐渐打理至发根,她用指弯勾出一缕发,边梳边问:“王爷那一夜遍身血红,不知去做了什么?” 那夜,秦婵见到他那个模样,有如见到了他在战场厮杀的景象,端的惊险,也不知王爷经历了怎样一番打杀。 霍深早已被她猫挠似的力道弄得瘙痒一般,渐渐有些坐不住,听她问话,便定了定心神,回道:“皆为帮忠勇伯府所致,我带人杀光了庆王在铁矿布置的人手。” 秦婵手上动作一顿,倍感吃惊。这样粗暴的手段,当真能够帮得了伯府么,王爷的行事风格似乎真如传言一般喜好杀戮。 可王爷并不隐瞒实情,且毫不避讳地将这等要紧事告诉她,可见拿她当做自己人对待。 “怎么,你还有话?”霍深侧头。 秦婵迟疑片刻,方道:“万一庆王查到是王爷所做,又寻到了证据告到皇上跟前,到最后闹起来岂不麻烦?” 霍深笑了笑,“本王等的便是他寻到证据。” 秦婵不知他为何这般说,想来王爷自然有他的一番决断,故而不再提此事。王爷的头发本就柔顺,经她梳理,犹如上好的黑缎子。 她左右瞧瞧,见王爷并未带玉冠而来,便从袖中取出一条月白的丝带,于后脑处高高绑紧头发。她来回打量几眼,见梳得齐整,颇觉满意,又用手指将他鬓角的散发归拢到耳后。 “好了,别忙了。” 细小温热的指尖在他鬓角滑来滑去,霍深喉头一滚,抓住她胳膊,顺势一拉,把她带进怀里。 眼前天旋地转,惹得秦婵惊呼出声,静室外青桃听见声音,想进去看看,却被穆公公拦住:“王爷也在里头呢,不会有事,且没他的吩咐,谁都不准进去。” 青桃只得停住脚步,略有担心地站在室外等候。 静室里,细小急促的呼吸声格外清晰,是秦婵发觉自己仰面倒在王爷的臂弯中,腰亦被温热宽阔的手掌揽住,不由得红了脸加快喘息。她挣扎着要起来,却好似被铁箍住了腰身,去扳他的手指,使了大力也不能令手指动弹半下,秦婵不由得焦急着低呼:“王爷……快松手……” 他的面庞离她极近,上挑的眼尾好似晕染了桃花的色泽,才被她挽至耳后的那几缕碎发,随着他低头微晃,又不听话地滑下。 霍深哼笑两声,嗓音温醇:“为何松手,你早晚都是本王的人。”他说着,又把怀里的人揽得更紧些。 他伸手去捏她的圆脸,奶冻似的弹滑,引得他愉悦挑眉。秦婵攥住他那只手,仍试着往外拉,颤着声道:“不一样,还未成亲呢。” 霍深只觉自己抱了块暖玉,触手生温,又另有一股幽幽暗香,实在勾人。他顾不得秦婵做何想,喉咙一紧,便朝着那两片水润朱红的唇瓣上吻去。 感受到唇瓣凉津津的触感,秦婵骤然缩紧了身子,极不适应这种陌生的感觉,虽不疼不痛,然一想到是在与男人……她便慌到了极点,大脑懵然,全然不知怎么办才好。 霍深正半眯着眼,品尝美妙滋味沉溺其中时,手背忽传来刺痛,惹他闷哼一声,抬头去看。 只见他手背上多出了三条红印,而秦婵指甲上还沾了些血渍。秦婵在他怀中瑟缩着,抖得像受惊的小猫,方才实在太紧张,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指无意识间挠了下去。 霍深经她一挠旖旎尽消,见她眼圈红红,格外委屈又怕的模样,他失笑,总算将她放开:“怎么怕成这样,难道本王要吃人不成。” 秦婵慌里慌张蹭到一旁歪坐着,双腿犹在发软。 好在王爷语气中没有怪她的意思,神色间仍有几分笑意,秦婵暗怨自己实在不像话,不该伤了王爷,又担忧他恼怒了自己,见此稍稍放心。 秦婵撑着身子跪坐好,面色酡红,看着他的手背,极为不安地道:“王爷可带了敷伤口的药?” 霍深却浑不在意,“这算什么伤,哪用得着那般麻烦。”他一甩手,将手背隐在袖中。秦婵还想再劝一劝,却想起王爷拿定的主意,旁人再说多少句怕是都无用,便歇下了劝的心思。 “天色尚早,本王带你去后山转一转。”茶已凉却,霍深心情仍佳。 秦婵点头应下,随霍深离了静室,往后山竹林中走。穆公公与青桃见他们出来,便不远不近跟在两人身后。 此时天气好,空气中尽是清冽竹香,沁人心脾,一路上撞见三五个和尚,和尚们竟然都认得闵王,纷纷向他施礼。 秦婵带着帷帽跟在他身侧,因面纱的遮挡,面上残留的微红并无人看见。 这里也是个清净的所在,霍深边走边道:“本王叫你今日过来,实则想告诉你,若有涉及朝政想说与他人的,先告诉本王为要,勿自作主张轻易开口,不然白费了你一片好心。” 他顿了顿,又接着说:“如今朝局动荡,明里暗里的眼睛太多,你给董映庭的信,险些落到伯府之中庆王的探子手里。” 行至一香炉边,霍深停住脚步,将那封信取出,借香火燃着了信。 秦婵暗自惊讶,手掌渐渐攥成拳。若这封信果真落到庆王之手,庆王必会疑心是秦家从中作梗,到时候庆王针对秦家,再布些阴谋陷阱来对付,连累了父亲与哥哥,岂不都成了她的过错。 原来王爷并未疑心她什么,反而知道她只是好心提醒罢了,这才特意亲自嘱咐几句,句句都是为了她好。 秦婵心头一暖,郑重说道:“秦婵明白了,请王爷放心。” 霍深带着她在竹林中兜兜转转,行过一条小溪,再一拐,赫然又是一处围篱笆的小小院落。 “既然来了,本王就带你去见一见玄智大师。”霍深抬手扣门,有个小和尚听了动静,立刻跑来开门。 “玄智大师,竟住在这儿?”秦婵原以为,像大师那样的高僧,必然住在广济寺中最敞亮肃静的屋舍中,谁知竟隐居在这样偏僻的所在。 霍深道:“他不喜外人打扰,故住在此地。” 秦婵局促着往后退了两步:“秦婵不敢打扰大师,还是王爷独自进去得好。”想来她便是外人,若她进门,岂不惹大师不喜。 小和尚已打开了门,霍深攥起她的手,往门槛里迈了一步:“你算不得外人,进来便是。” 穆荣见他家这位王爷,对准王妃态度竟如此亲昵,暗暗纳罕不已,又想起送秦家聘礼之丰,渐渐明白王爷在她身上付了真情真意,便知来日王妃到了府上,他万万不可怠慢分毫。 秦婵只得随着霍深进去。几人穿过小院,经小和尚引着进到屋里,屋内干净简朴,无金银器物,最中央蒲团上盘坐着一位青袍僧人,他约莫四十上下,神态淡泊,正在闭目念珠。 听到动静,玄智手上动作停住,缓缓睁开双眸。待看清了来人,玄智展露出温煦的笑容,命小和尚看茶:“原来是霍深小友到访,快快请进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白白小天使的三个地雷~ 第二十二章 霍深兀自坐下,让秦婵也坐。秦婵格外局促,只因王爷未向大师介绍自己,她还不曾与大师寒暄,实在有失礼数。 想来王爷与大师早已熟识,大师可直呼他姓名,一路上许多和尚都认得他,可见王爷是来熟了的,不必拘礼。然而她却是头一遭来,就这样坐了,令她心中不安。 但既然王爷如此行事,她又是随着王爷而来,只得万事全凭王爷做主。 小和尚拿了茶来沏好,霍深抿了一口,便听玄智道:“这位女施主手上戴着贫僧所赠的红玛瑙手串,想来便是秦相府中的二小姐了。” 秦婵为示尊敬,便摘下帷帽,双掌合十说道:“玄智大师赠小女开光佛珠,小女受之有愧,今日有幸随王爷前来,得以亲自拜会,言语不足表谢,金银俗物又恐辱了大师清雅,唯有手抄佛经一册送与大师,聊表心意,但求大师不要嫌弃。” 青桃麻利地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取出手抄佛经,双手奉给玄智,玄智掀开册页看了,点头道:“阿弥陀佛,女施主竟写得一手瘦金体,妙哉妙哉。此佛经深得贫僧心意,女施主费心了。” “大师谬赞。” 霍深立时升起好奇,他所见秦婵写给董映庭之书信,笔体不过是时下最兴的小楷罢了,人人都会写几手,并无独特之处。听闻玄智这般说,他忍不住凑过去,随玄智一同翻看。 霍深越看便越喜欢,字体英朗,风格独具,已然学到了瘦金体之风骨,任谁都很难想象,这等文字出自她这样温婉柔怯的大家闺秀之手。 “来日你也给我写一份。”霍深对秦婵道。 秦婵怔了怔,也不知他要佛经做什么,好在只是动动笔头罢了,她便答应下来。 玄智翻开佛经,便打开了话匣子,立刻说起佛法来,霍深便同他谈论。秦婵在一旁听得极为认真,无奈她对佛理不通,再认真只能勉强听懂两三成,见王爷应对如流,心中实在佩服。 不过,越是如此,她心头困惑便越重。玄智大师乃是本朝一等一的高僧,为人乐善好施,最不喜杀生,怎会与外界流传“嗜杀成性”的闵王相交深厚。 霍深坐了一会儿便不肯再坐,带着秦婵要离开,玄智亦不留人,只不过临走时,玄智对秦婵说了一句:“我观女施主面相便知,女施主府上有人与我佛有缘,来日必至广济寺修行。” 秦婵诧讶。她知道玄智乃是博古通今的高僧,皇帝偶有请教他国运、帝王气数之类极要紧的事,于个人命理之推算,想来不在话下,他的话定然应验,也不知她府上何人,来日要到广济寺中出家修行。她好生道了谢才离开。 二人出来,又回静室中吃过斋饭,今日事毕,秦婵便说要回府去,起身向霍深告辞。她戴好帷帽正欲出门,霍深忽一把拉住她的手,迟迟不肯放开。 “嗯?就这样走了?”霍深歪着头,噙着笑意打量她。 秦婵被攥得手心出汗,“不知王爷还有何吩咐。” 霍深一挑眉,站起来竟又要把她往怀里拉:“今日一别,再见便是两月后。难道你不想本王,舍得就这样走了?” 秦婵拗不过他的力气,挣扎不脱,一头撞在他胸膛里,脑门儿撞门似的疼痛。想来他又要与自己像之前那般……可她却受不住了,再来上一回,她的心非得跳出来摔在地上不可。 她不得已说些软话来求饶:“想,自然是想的。” “本王怎么看不出呢。”霍深攥着她两只肩膀,仍不松开。秦婵看他这般轻狂放浪举动,不管不顾推推搡搡的,倒是像足了话本里调戏妇女的登徒浪子。 眼瞧青桃他们就要进来,被人撞见终归不好看,王爷又不肯撒手,她只得再想法子来安抚他。 “王爷先松一松手,肩膀好疼。” 霍深心道他并未使什么力气,怎么就喊疼了。隔着薄纱,他见她又要委屈巴巴地红了眼圈,只得松手。 秦婵没了钳箍,便扶住霍深的胳膊,踮起脚尖,隔着薄纱,蜻蜓点水地吻上霍深的脸颊。 霍深的脸颊传来极微小的暖暖酥麻感,全然不顶事,但见她对自己热情,心里头立刻满意起来。 “王爷休要再胡闹了。”秦婵趁他愣神的片刻功夫,挣脱出去,忍不住埋怨了他一句,才慌里慌张提着裙摆跑掉。 霍深莞尔。天底下敢说他胡闹的,除了帝后,恐怕便只有她了。 秦婵惊魂未定,才上了马车便止不住地揉心窝。她原本以为王爷是个冷面罗刹,不苟言笑,动不动就吓人,谁知他还有这样无赖的时候。 “小姐,您怎么了,可是饭菜哪里不对,吃完叫身子难受了?”青桃坐在她一旁,帮她揉起来。秦婵只说走动得累了,想早些回府歇着。 她想着,与王爷相处时间虽不多,可细细琢磨之下,也能够发觉王爷根本不是传言说的那般暴戾无度。且王爷对她多有关切照拂,又忧她遭人算计,特来亲自嘱咐。就连玄智大师这等通透良善人,都愿把王爷引为小友,可见王爷必有他的一番好处在。 既然如此,她对王爷往日的种种成见,须得好好改观才是。 秦府几日来都在归置聘礼。 只因闵王送来的聘礼太多,东西又贵重,少不得一件件精细着收拾。闵王送来的东西,果真比太子那时候送来的多,记得当初太子下聘时,秦家在京城里风光了一把,人人看着眼馋。然而太子薨后,秦家不敢受这些聘礼,又在夜间悄悄送回了宫里,终是闹得不好看。 阮芳舒此时在桌上摊开三分清单,一份是王爷送来的聘礼清单,一份是秦婵嫁妆清单,一份是秦府仓库清单。 秦妙在一旁用簪子挑了挑烛火,烛火登时燃得更明亮了,映得清单上的烫金字更加耀目了许多。 “娘,因为妹妹的嫁妆,您都挑捡了多少日子了,这么多的好东西,还入不了您的眼不成?”秦妙笑着坐下,将一盏新砌的白毫银针送到她手边。 阮芳舒端起茶喝了几口,又放在桌上,叹道:“婵儿不是嫁到一般的人家去,那可是皇族,若嫁妆寒酸了,岂不叫婵儿白白受人笑话。” 秦妙失笑:“娘,您说笑话呢是不是。给妹妹预备做太子妃出嫁的嫁妆时,您便是这么说的,本朝的规矩,太子妃嫁妆可有一百五十抬,你便什么好东西都给张罗好放进去,若天上的星星能摘,您早给婵儿摘下来添做嫁妆了。她那些嫁妆,有哪样寒酸。” 阮芳舒道:“正因太子妃可有一百五十抬嫁妆,而王妃只能有一百二十八抬,这才要捡更好的东西做嫁妆才行,把那些略次的都剔出去,更好的补进来,王爷下的聘礼中,若有顶好的东西,也都添做嫁妆,让她带去王府。” “这些日子里,亲朋好友的都来府上做客,日日没个间断,婵儿这时候不好抛头露面,好在妙儿你住得近,时不时能来帮衬帮衬我,今儿住个一两日,明儿回侯府又歇三五天,来来回回倒也辛苦。夜里凉,快别喝茶了,我吩咐厨房炖了燕窝,你多喝些补一补身子。” 秦妙只说不辛苦,说侯爷这些日子又出了远门,府上也没什么要紧事,她闲着也是闲着,过来料理不算什么。妹妹要风光大嫁了,她走到哪儿,脸上都有光。 阮芳舒勾画着嫁妆清单,随口说道:“明日杨老嬷嬷一家要来,少不得你要帮着招待一二。” 秦妙身子猛然僵住,捻纸的指尖悬在半空,半晌,她才道:“早听说杨老嬷嬷脑袋糊涂,身子也不好,成日里在家中养着,好几年都未来过府上,怎么这时候能走动了?” “杨老嬷嬷往年身子是不大好,这些时日却渐渐好多了,认人也认得清。她听说婵儿就要嫁人,说什么都要过来看看。她是我乳母,从江南一道跟着我到京城里来的,照料我数十载,若她肯来,我自然高兴。杨老嬷嬷虽是下人,可妙儿,你明日不要怠慢了她一家,毕竟情分不同。” 秦妙应下。 阮芳舒正写着,提笔时忽然想到了什么,转身从柜子底下摸索出一件东西,匆匆往秦婵房里去。 “婵儿,你快看看这个。”阮芳舒把一册本子塞进秦婵手里。秦婵已换了寝衣,困了正要入睡,眯着眼看了那本子,惊得瞌睡虫跑光,脸红得要滴血,将本子抛到地上去。 “娘!你拿这东西过来做什么!”她嗔怪着阮芳舒,胡乱钻进床里,被子蒙过头不再动弹。 阮芳舒也不恼她,弯腰从地上拾起来,坐在床沿处发笑:“你急什么,让你看都是为你好。原先我给忘了这茬,今儿忽然想起来了,你若入了洞房还不知周公之礼,到时候伺候不好王爷,岂不糟糕?” “谁稀罕伺候他了!”秦婵冒出头来,红着脖子扯喊了一声。 阮芳舒虚打了秦婵的屁股两下,又气又笑:“净说胡话。你只管看便是了,早知道早有个准备。” 第二十三章 阮芳舒把本子放在床头,让她别耍小孩子脾气,好生看了再睡。秦婵捂着被子哼哼几声,催她快走。 “好好好,娘走便是,免得你害臊。你看完须得拿回去给我,我替你装在嫁妆里压箱底儿用。” 秦婵一骨碌坐起来,见人已经走远,捶一把被子,心道真真羞死个人了,竟还要拿它压箱底,若给人瞧见了,她的脸往哪搁。 她坐着缓了一会儿,咬着下唇斜睨一眼那本子,此时又无人进她房里来,她便捻起几页胡乱看了两眼,上头画着裸身成对的小人儿,每页底下还有小字解说,实则是个挺精致的物件儿。 一个人看,也仍是羞的厉害,秦婵捂着红涨的脸颊,闭紧眼使劲儿拍了拍。不就是那么档子事么,有什么大惊小怪的,她已了然了。秦婵这么想着,便不再去翻看,又怕青桃进来时瞧见打趣她,便把本子塞在枕头底下,明日起早就还给母亲去。 第二日吃过早饭,杨老嬷嬷一家便上门来了。 杨老嬷嬷今年六十好几,满脸皱纹,头发花白,一只手拄着拐杖,另一侧还有她的大儿子搀扶,极缓慢地走进来。阮芳舒亲自去门口迎她,欢欢喜喜道:“嬷嬷几时从家动身的?吃过早饭了没有?” 阮芳舒出生时,杨老嬷嬷便去阮家做了奶娘,亲眼看着阮芳舒长大,嫁人,阮芳舒嫁到京城后,杨老嬷嬷亦拖家带口来了,留在秦府做奴才,秦妙秦婵也是她看着长大的。 后来杨老嬷嬷的二儿子考了个功名,秦家见她的儿子争气,念着多年主仆不易,便扶植栽培了一把。他家得了个芝麻小官,又有秦家撑腰,一向过得不错,无人敢欺辱,杨老嬷嬷觉着此生圆满,便不在秦府做事,随儿子离开秦府生活去了,至今已有三五载。 她大儿子回道:“回太太的话,昨晚动身的,住了一夜客栈,早饭在路上时吃过了。” 杨老嬷嬷牙齿掉了几颗,眼皮松松垮垮往下垂着,看不清瞳仁,颤颤巍巍说了句:“吃过了。” 秦府中资历最老的奴才,就属杨老嬷嬷了,阮芳舒极敬重她,旁人更加不敢怠慢,小辈分的主子也都过来看望。 秦婵秦妙都到场,也陪着寒暄客套一阵,秦婵忽瞧见一起来的两个女娃儿,正在东看西瞧,她大儿子便道:“这是奴才的女儿,这是奴才弟弟的女儿,两个孩子打小就没见过什么世面,今日领她们来太太府上看看。” 原来这两个女孩儿是杨老嬷嬷的孙女。阮芳舒道:“你们带着孩子多来府里走动,自然是极好的事,我们府上也有两个小年纪的哥儿姐儿,让他们都在一处玩儿更热闹。” 秦妙叫人拿些点心水果,给两个孩子吃,只是两个孩子年纪小,不懂事,都看中了一个火红的大石榴,互相抢不过便哭闹起来。 杨老嬷嬷瞧见了,生气地用拐杖碰地:“两个小猴崽子,这里是咱家主子的府上,岂容你们这般吵闹,惊扰了主子!”吓得女孩儿们止住哭泣,不敢再吭声。 阮芳舒只说不妨事,小孩子争抢哭闹是常有的,不值得动怒,这件事才算过去。 秦妙给杨老嬷嬷沏了一碗面茶,撒许多瓜子仁和黑芝麻,亲自端过去道:“嬷嬷吃些面茶,路上吃的东西不如家里的好。” 杨老嬷嬷应了一声,舀起一勺面茶,待拿到嘴边处,忽然将勺子丢回碗里,说道:“哪个奴才沏的面茶,里头有这许多的小黑虫没瞧见?” 这可把阮芳舒她们给看乐了,秦婵笑着走过去说:“嬷嬷,您眼花啦,这是黑芝麻,不是黑虫。” 杨老嬷嬷又拧着眉头仔细看了老半天,仍不肯喝,说她们都在诳她,这明明是虫,旁人再劝也劝不动她,只好把这碗面茶端下去,换了没撒黑芝麻的端上来,她才喝了。 秦妙也在笑,嘴角扯出一丝不屑。看来杨老嬷嬷的确老眼昏花,虽脑子清醒了一时半刻的,但左右都是快要如土的人了,这样的老厌物倒也无需她费什么心思对付。 秦婵记得自己上一世要嫁进伯府之前,杨老嬷嬷也来过这么一回,也是带着两个孙女来的。 老嬷嬷夜里还到她闺房中,拉着她念叨家常,又叮嘱她一些事。那时候天晚,她也困乏,老嬷嬷说完话,她便让青桃把人好生送走,兀自卧床安睡去。 今日也似前世一般,到了用完晚饭的时辰,老嬷嬷果然定要到她房里来,说是婵姐儿要出嫁了,要同她单独说说话。 秦婵将嬷嬷好生迎进屋里,搬了一把宽椅,又添了厚垫子才请她坐下。 杨老嬷嬷坐下后,便攥上她的手,瞳孔一下子变得晶亮,极和蔼地上下打量着道:“婵姐儿大了,出落得标致水灵,来日风风光光嫁去王府,真真是羡煞旁人呀。” 秦婵回笑。这些恭维艳羡的话,她早听人说了无数回,再听已经无动于衷。 嬷嬷在秦府时,便格外偏疼她,秦婵对老嬷嬷也有感情,故极有耐心地陪着她说话。只是说话时,秦婵渐渐发现一些不同。 眼前的老嬷嬷,精神矍铄,双目明亮,说话时有条有理,哪里还有刚才错把黑芝麻认成虫子的糊涂模样。这一点,上一世的她竟全然未曾察觉得到。 重活一回,秦婵警觉了许多,她正在疑心,就见老嬷嬷忽然沉下脸色,放低了声音对她道:“老身有一件事,一定要告诉姐儿才放心,如若不然,老身纵然是死,也闭不上眼。” 秦婵面色亦变得凝重,总觉得有什么极要紧的事,要赶紧想起来,再晚恐怕来不及了。 窗外一片寂静,摆在窗前的白牡丹花如往常般绽放得漂亮。 杨老嬷嬷咳了两声,掀了掀下垂的眼皮,缓缓说道:“姐儿,你可要记住了,你那姐姐,她与你不是一个爹生的,对她你须得多留个心眼儿,她不如你时,必会嫉恨你,欺负你,倒时你便要吃苦了。” 秦婵浑身打了个寒噤,脑中似有一道闪电飞过,一瞬间通透起来。 那盆白牡丹花极轻地颤动两下,若不仔细看,是万万看不出来的。 秦婵终于记起来了,上一世时,杨老嬷嬷与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。那时的她并未像今天一样,察觉到嬷嬷并不糊涂。 因白日里闹了个差不多的笑话,秦婵便以为老嬷嬷年纪当真是大了,总做糊涂事,故而嬷嬷夜里来说这话时,秦婵打着哈欠听了,全然未放在心上,以为她又犯了老糊涂,说些不着调的话。 此刻想来,这句话当真是一句要人命的话。她瞪大了眼,立刻看向窗户方向,忽然察觉到了什么,神情紧张地冲老嬷嬷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,手指尚在发抖。 杨老嬷嬷领会了她的意思,闭上嘴没再出声。 额间汗珠往下滚落,秦婵想通了所有事,也料想窗外之人已经把话听了个全。此时此刻,若她不能力挽狂澜,那么来日又要受秦妙明里暗里的针对,不知她此生要再添多少苦厄,会不会像上一世那样,又被害得惨死收场。 她飞快思索着应对的办法,想着如何周旋解围,早间杨老嬷嬷的两个孙女争抢石榴的画面,忽然在脑海中浮现。秦婵灵机一动,猛然大笑起来。 “老嬷嬷呀老嬷嬷!您又犯老糊涂啦!”秦婵笑得前仰后合,连杨老嬷嬷都看愣了神。 “我呀,我是秦婵,不是您的小孙女儿,您认错人了!您的两个孙女,大孙女是大儿子生的,小孙女是小儿子生的,自然不是一个爹了!您那小孙女的爹,也就是您那二儿子,是个当官的,今儿陪您来的大儿子乃是普通商户,这大儿子不如二儿子体面,大孙女自然就不如小孙女招人疼了!您偏疼小孙女,故而教导她对姐姐多留个心眼儿,免得来日姐姐嫉妒,欺负了她。不过话说回来了,女孩们有嫉妒心,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,纵使小孙女是官家小姐,比大孙女出身好,您老也不必教这些话呀,大的小的,不都是您的亲孙女么,您说是不是?” 秦婵用帕子擦了一把额头,帕子濡湿了一大片,双目紧盯着窗子,把话说得周周全全。 杨老嬷嬷一语不发听完,立刻配合着她,以埋怨的语气道:“珠姐儿,你惯会顶撞人,我平时教你话时,你便三个不服五个不忿的,现如今好不容易说些要紧的,白日里那石榴本该是你的,被抢了去你便哭,没能耐没出息的模样!老婆子我当真白白照料你一场。” 秦婵心道她猜得不错,杨老嬷嬷脑子不清醒,果真是装出来的。另一边,秦婵的笑声惊动了侧屋,青桃等几个丫鬟赶紧过来瞧瞧,秦婵便将杨老嬷嬷把她当做小孙女教训的事说了,引得一群丫头都跟着笑。 杨老嬷嬷仍在板着脸教训个不停,虽说好笑,但丫头们恐老嬷嬷反复念叨,叫秦婵没了耐性,惹她生气就不好了,便搀扶着杨老嬷嬷回她的房中歇息去。 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。 “太太,她们都散了,咱们也……也偷偷地回去吧。”青杏左右看了看她与秦妙正站着的地方,这里是秦婵小院中一个极偏僻无人看见的角落。 也不知太太今日怎么了,听说杨老嬷嬷要找二小姐单独说话,她偏要跑来偷听。青杏作为她的贴身丫鬟,这等事她不可能不知道,故也陪着秦妙溜过来。 可左听右听,不过是个快要发疯的老婆子,说些疯话,到最后还闹了大笑话,真不知有什么要紧事,叫太太如此在意,非要蹲墙角听才行。 秦妙方才暗自僵硬发冷的身子,现在已经恢复如常。她点点头,找回了往日的镇定自若,带着青杏悄悄离开。 看来这个老东西,对她确实没有威胁了,是她今日紧张过了头。 第二十四章 这一夜,秦婵睡得极不安稳。 她满怀着心事,想起前世今生的种种因果,不知自己正在哭还是在笑。想来秦妙早知自己的出身,更知杨老嬷嬷是知情者,便在杨老嬷嬷来府时格外谨慎,见她找自己说话,便差人来偷听。 上一世时,必是她的人偷听到老嬷嬷道出实情,秦妙知晓后,唯恐自己对她不利,便起了杀心。伯府被庆王设计,自己受连累入狱,她便乘人之危下毒,来个干净利索。 可怜老嬷嬷一片好心,巴巴赶来提醒,却好心办了坏事,被人听了去。可笑嬷嬷明明提醒过自己,自己却以为那是糊涂话,将这样要紧的事全然抛到脑后去,错失应对的良机,以致无辜枉死。 她冤枉极了,什么恶事都没做,只是受牵连再受牵连,便白白搭了一条命进去,再一想,她似乎也不冤,这里是京城,是虎狼之地,任谁没生十个八个心眼子? 你不去害人,自有人来害你,甭管你是一时失算以致身处险境,还是走了霉运大祸临头,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,输了。输了便勿要寻问前因,实在要怪谁,便怪自己太没用罢。 好在方才她尚能急中生智,躲过致命一劫,占一回上风。此生,她必会时时警醒,处处谨慎,不再重蹈前世覆辙,守住她的平安喜乐。 到了第二日吃过午饭后,杨老嬷嬷说要回家去,只因在主子府上叨扰一日,心中不安。阮芳舒说她太客气,留了她几回,可老嬷嬷硬说要走,阮芳舒终究劝不得,便包些礼物送嬷嬷家人,又要命人去送。 秦婵说她闲着也是闲着,不如送送老嬷嬷一家,毕竟家里他们几个小辈分的主子,都是老嬷嬷亲眼看着长大的,好似她的孙子孙女,若她不糊涂,必要拿她当亲奶奶孝敬的。可怜老嬷嬷已经糊涂,记事不清,身子也大不如往常年岁,昨夜又闹了大笑话,被小丫头们笑话了好一阵,倒叫她心里难受。 阮芳舒心中宽慰,想着秦婵倒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,便给她派了马车,让她把嬷嬷一家送到城门口便回。 经历了昨夜的事,秦妙对杨老嬷嬷放下警觉,再没把她放在心上,连正眼都懒得瞧,懒得说话,自去料理别的事了,没理会秦婵亲自去送人。 一路上,秦婵让老嬷嬷坐到她的马车里,还吩咐旁人都不必进来伺候,万事都有她呢。出了秦府,秦婵就是最大的主子,她既然这么说,别人都不敢半说个不字。 秦婵还叫青桃坐在车夫身后,马车挑帘儿的前头,与车夫扯些闲话故事的,说给大家听,省得路上闷头赶路没趣儿。 青桃便盘着腿儿叽叽喳喳说了起来,又有车轱辘吱呦吱呦地转,外头人便听不清马车里的说话声。马车里头,杨老嬷嬷与秦婵自去说些要紧话。 “嬷嬷,昨夜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,婵儿不得已打岔,叫嬷嬷受惊了。现在没眼睛盯着咱们,您快些把实情细细告诉我吧。”秦婵搀着她的手臂,压着声音说道。 杨老嬷嬷叹了一声,“人老了,忘了提防,昨夜险些害了姐儿。若真害苦了你,老身就算有十条八条命,都不够赔啊。” 秦婵唯有苦笑罢了。 杨老嬷嬷含着泪,将当年阮芳舒与薛扬如何珠胎暗结细细说了,还说都是自己不好,两个孩子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事,她都没看出马脚,临到了要嫁入京城,两人才一起跪在她跟前哭,求她想办法遮掩。 她恨得牙根痒痒,把薛家那臭小子打骂一顿。那时候喝堕胎药也来不及,又损伤身体,只得保胎,再用巧法子瞒天过海,这才有了秦妙。 秦婵万万想不到,平日里最是温柔和气的母亲,年轻时竟做出这样大胆的事来,绕是做好了心理准备,她脑中仍一阵阵眩晕,扶着额头嘴唇发抖。 可怜父亲聪明一世,自以为雄才大略,为人圆通谨慎,谁都算计不了他,却不知早栽在了母亲手里,栽在了他最为不屑一顾的女人后宅事上。 杨老嬷嬷接着道:“秦府的三位正经小主子,妙姐儿,律哥儿,您,老身都当眼珠子来疼。虽说妙姐儿不是老爷的女儿,可却是你母亲的亲闺女,我便依旧疼她,还想着在秦府里长长久久地伺候着主子们,到死了那日才安心。谁成想妙姐儿这孩子,三四年前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,知道老身知情,便不动声色来害我的命。老身心寒啊,这孩子真真是个心狠手辣,不念情分的!她时不时针对老身,叫老身如何还敢留在秦府做事。” 秦婵恍然。原来三四年前,老嬷嬷忽然离开秦府,搬去与儿子们同住,还有这样的隐情。 “这孩子的城府深着呐,老身已搬走,她还派人常去打探,我若不装成老糊涂,就凭她侯夫人的身份,权大势大的,疑心重时想除掉老身一家子,岂不易如反掌。”杨老嬷嬷说着说着,落下泪来。 秦妙的确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,只看香岚这新妾才去侯府半日,便被她用计排挤,羞辱,没出多久就被活活整治死,便知道秦妙心狠果决,也不会看在谁可怜的份上,就心软发慈悲。 再看她对杨老嬷嬷也毫不留情,便知谁要是挡了她的路,挡了她的前程,别说多年主仆情分没有半点用处,就是她这个同母所生的妹妹,也算不得什么。 秦婵用帕子为她拂泪,顺着她的脊背道:“嬷嬷勿怕,侯夫人权势再大,还能大得过王妃?有婵儿给您撑腰呢,她奈何不了您。” 秦婵不得已充了一回大,来规劝老嬷嬷。 杨老嬷嬷果然被劝好了些,她拍着秦婵的手背,颇为感慨地道:“这些话,老身从未与人说过,今日都说出来,便不似往日一般憋屈,心里一下子舒泰了许多。妙姐儿想法子害老身时,老身真真是有苦说不出,只能一忍再忍,没法子呀,老身是秦家的奴才,老身一大家子也全仰仗主子家提拔,既如此,便做个没嘴的葫芦就好,什么都不说不问就是。只是老身担忧您,实在对姐儿放心不下,这事总该让您知道才好,只有知道了,才能在出事时想法子应付。” “嬷嬷说得极是,您老费心了,婵儿定不辜负您一番好意。” 两个人说完话,马车便行至城门口。秦婵送别了老嬷嬷,便折返回府,路上忽遇见一队人马飞奔进城,呼喝着行人速避,还撞翻踩伤了人。 “青桃,你可看清了那些是什么人?”秦婵撩帘问。 “奴婢看装束,倒像是庆王府的人。”青桃回话。 秦婵沉吟。也不知王爷带人杀他手下的事,被庆王发现了没有。 庆王府里,霍沥见心腹从铁矿处调查归来,连忙出来询问结果,待听了一会儿,他皱着眉道:“依你之见,这是江湖人的手笔?” 他那心腹抱拳道:“错不了,卑职找到了证据。”他呈上几样敌人遗落的武器,又描绘了死者的伤口,信誓旦旦地说,只有江湖上的几个帮派才会使用这样的武器,用这样的招式来杀人。 霍沥见证据齐全,便信了他的话。他眯着眼道:“这些人一向不肯归顺朝廷,明里暗里与朝廷作对,是本朝一大祸害,现如今还闹到了本王的地盘上来,简直胆大包天。本王得想个法子,除掉他们才是。” 此后,霍沥便时不时派出王府兵力,对抗江湖势力,偶尔借朝廷兵马绞杀帮派,杀来杀去好不热闹,倒把栽赃伯府的事放到一边去了。 只不过霍沥虽竭尽所能,十战却有九败,总是奈何不了这些人,惹得他心烦意乱,常常动气。 杨老嬷嬷离开秦府后的几日,秦婵总算把聘礼的回礼备妥,吩咐下人送到王府穆公公的手中。 回礼除了品红珍珠抹额,还有一套衣帽鞋袜,两条络子,都是她亲手缝制的。另有他那日要的瘦金体的佛经,以及她做的两盒点心。 回礼虽不值几个钱,却重在心意,样样出自她手,这便是最要紧的。 青桃带着人去送,没多久便回来了,说穆公公已经好生收下,还说路上遇见了夏小姐,夏小姐愁眉不展的,似乎心事很重。 秦婵笑了笑,心下了然:“听闻夏大人要她进宫选秀,她不愿意,自然不高兴。也罢,咱们这就看看她去。” 夏露今日来戏园子听戏,坐在雅间里,正闷闷不乐嚼着小香梨,忽瞧见秦婵也来了戏园子,夏露立刻拉她进屋,好一顿诉苦。 “我进什么宫,选什么秀!皇上一把年纪,都能给我当爹了!”夏露嘴一撇,险些哭出来。 秦婵道:“你若实在不愿意进宫,我倒有个法子,不知管不管用。” “有法子快说呀,你是不是要急死我。”夏露催促个不停。 秦婵沉吟片刻,才道:“我家中有个丫头,名叫青荔,七夕节时大家聚在一起玩过,你可记得她?” 第二十五章 “我记得她, 是那个打金丝络子的。”夏露思忖一会儿点点头。 秦婵说正是她,接着道:“实不相瞒, 我江南的舅舅家, 今年照例也得派个女儿进宫选秀, 他担忧女儿被选上, 便想出个收养女的法子来, 替女儿进宫。” 夏露撑着下巴,听得极为认真。 “舅舅托人问我母亲, 能不能帮忙寻找可靠的女孩儿,嘴严不乱说又愿意进宫的,我母亲想了想, 便想到了青荔。青荔深得我母亲喜欢,她为人好,听话乖巧,在我哥哥院里终日无事, 打发时间度日,我母亲早有意调她去别处做事。舅舅修书来问, 母亲立刻便想到这是青荔的好出路, 但凡进宫去, 若被皇上看中了便做了主子, 若只做个宫女, 过几年出宫时,懂了许多礼仪规矩,来求亲的好人家必然也不少, 对青荔来说,两条出路都比在府里做一辈子下人好得多。再一问青荔,她说愿意被我舅舅收为养女,代替表小姐入宫,于是这事便定下来了。” 秦婵一口气说了老多话,此刻终于说完,停下来吃口小香梨。她想着青荔真真是个听话好性子的,母亲叫她做什么,她都说愿意,没有一回拒绝。其实,若她不愿去,母亲也不会逼她一分一毫,这么多年在府上,也没见她与谁红过脸。 青荔若成了舅舅的女儿,那便是她的表妹了,往后还得多多照应她才是。 夏露点头道:“这法子倒是巧,下人嘛,一辈子难出头,能进宫面见天颜,若有机会承宠便飞上枝头做凤凰去了,一个个必然当成天大的福分,欢天喜地应下。只是不知道,我爹那个老顽固肯不肯答应,收个养女替我进宫。” 秦婵笑了笑,说道:“只要夏大人肯答应,再找个嘴严的好姑娘,吩咐她不要乱说实情,办完一应手续,你便不必选秀去了。我只有这么一个法子,你裁度着用吧。” 戏园子里今日唱的是昆山腔《浣纱记》,两人在二楼雅间边说话边听戏,夏露笑称,这西施真是好福气,进吴宫享福那么多日子,最后还能与范蠡双宿双飞,真叫人羡慕。 秦婵打趣道:“怎么,难道你又想进宫了?想进宫享福去?” 夏露神神秘秘道:“其实,我最羡慕的,是她嫁了范蠡那样的俊俏郎君。” “原来你是个好色的。”两人又说笑了一阵。 秦婵见她渐渐高兴起来,便不再留,说一声“还有事”就回家去。 待到夜里,霍深回到王府,穆公公就将秦府送来的几件回礼呈上。 “王爷,王妃的手可真巧,这套衣裳,还有这鞋袜,这些东西都是王妃亲手为王爷做的,瞧着比宫里做出来的还好。”穆荣不住赞道。 霍深挑眉,放在灯下细看了一回,又将衣服穿起来试,竟是十分合身。 漆盒里装的梅花酥,霍深也打开尝过了。漆盒分上下两层,每层十二个酥点,涂成四种颜色,各包了四种口味的馅料,个个精致酥香,口感油润松软。 他没想到,秦婵做吃食的手艺也这般好。 莲蓉馅儿在口腔中细细化开,唇齿留香,霍深吃下许多梅花酥,擦过手又去翻看佛经,翻着翻着,有个染成湖蓝色的小纸笺,顺着松动的书缝掉出来。他弯腰拾起,就见小纸笺上以簪花小楷写着半句诗—— 但愿人长久。 穆荣抱着王爷夜里要看的书过来时,就见王爷十分安静坐在桌前,盯着手里的物件,像是正在想事儿,眼神却难得柔和,想来是收到了王妃回礼,心里高兴。 霍深忽然轻叹了一声,将小纸笺好生收起。这声叹息叫穆荣吓了一大跳,连忙走上前去问:“王爷可有心事?” 不过,依照王爷的性子,纵使他遇着的麻烦再多,也从没像今天这般叹出声来,也不知他今儿这是怎么了。 霍深不言。他只是抬头望了一眼空中的弯月,又接过他手里的书去看。穆荣辨不明他的情绪,只得将这事放下。 时日如飞,眨眼间九月十四到了。 大婚的前一夜,秦府上下灯火通明,到处都悬挂了红绸红灯笼,管家带着下人到府中各处查看东西缺不缺,各项安排是否周到,确保明日一切都能顺顺利利,二小姐风风光光嫁进王府。 秦婵坐在妆台前,一面梳理头发,一面对着镜中的自己发怔。 “小姐,快睡吧,明儿还要早起抹妆呢。”青桃道。 秦婵攥紧了手中的篦子,看见窗外下人忙忙碌碌,又听青桃说了这句与太子成婚前夜一模一样的话,她呼吸一滞,更加紧张不安起来。 “我今夜不睡了,就坐在这儿。”秦婵把眼睛睁得溜圆,胳膊肘撑在桌面上,手里摆弄起她明日要戴的一盒珠翠头面。 她运气最差,她是知道的,前世今生最大的不得意,就是新婚前太子薨,使她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骄傲。秦婵倒吸一口凉气,又轻轻吐了出来,心口闷闷地发疼。今夜,她怕极了再出同样的倒霉事。 虽说玄智大师合过八字,说过吉言,这婚事应当不会有错,可再一想到她嫁去伯府的当日,前脚进门,后脚伯府满门获罪下狱,她便又悬起心来。 不到亲身经历的那一刻,她是绝对不敢放心的。 “您这是何苦呢,明天可累人了,哪怕眯一会儿也好哇。”青桃劝道。 秦婵不肯听,必要守在这坐着,还叫青桃回去睡。她若不睡,青桃也不敢回去,只得陪着她一同守着,坐在一旁的小榻上困得直点头。 烛火暗了些,秦婵用金钗挑一挑灯芯,又取出笔墨来抄佛经,一笔一划都格外专注。她不信佛,只是求个心安。 也不知她抄了多久,青桃也迷迷糊糊歪睡过去,外头天色尚暗,便有人过来敲门。 青桃听到动静,立刻翻起身,打着哈欠去开门,果然是上妆的嬷嬷带着几个丫头小厮过来了。 下人们笑眯眯道了几声“二小姐大喜”,青桃便给他们赏钱。嬷嬷命小厮把浴桶搬进来,进进出出几趟人,浴桶里倒满了水,留下女子们关上房门,丫鬟们开始为秦婵沐浴。 “现在是什么时辰了?”秦婵问了一声,觉着头有些发沉。 “回二小姐,是寅时,鸡还未叫呢。” 这么说来,新婚前一夜已然平安无事地度过了。秦婵眉头微松,全身浸在温热的水中,用手背蹭蹭眼睛,稍有困意。 水面上撒着许多花瓣,经热水与热气蒸泡,香味儿更浓了,她被服侍着洗好,从浴桶中走出,能闻见浑身满是花朵馨香。 经大毛巾擦干净身体,连一滴水珠儿都不剩,小丫头们捧来崭新的绸缎妃红色里衣替她穿上,穿过一层又一层,最后一层才轮到嫁衣。 秦婵站在落地镜前,来回细看了身上这件嫁衣。新嫁衣是临时补针绣出来的,终归不如原先那件华丽精致,她嘴唇一抿,倒也泰然。万事圆满终究是不可能,有遗憾才是人生常态。 她倒是觉着,稍有缺憾也不错,倒显出几分独特之处来,且总比灾祸临头要好上太多。 秦婵坐在凳上,丫鬟们在她身后挽发髻插首饰,嬷嬷往她脸上搽粉,点面靥,贴花钿,涂口脂。秦婵只觉头上的重量愈渐沉了,稍有晃动,满头首饰便互相碰撞着哗啦啦地响起来,新娘浓妆涂在脸上,大红的唇色娇艳张扬,脸蛋抹得雪花一样白,倒将她本来的样子也遮盖了不少。 这时候天色破晓,今日又有大喜,没过多久满府的人都起来了,许多下人趁天光微亮,开始扫地。 京城里的百姓早得知今儿是什么日子,好多小贩挑着担子来到几条大街边上围着,就等新郎迎回新娘骑马游街,百姓全都聚过来看时,也好借机多卖些东西赚钱。 待到阮芳舒与秦妙过来看时,秦婵衣妆已毕,正在小口吃着早点。 “婵儿慢点吃,当心弄花了妆。”阮芳舒道。 “娘,我吃得可慢着呢。”秦婵手中捏着一柄小勺,一勺羊羹小心着伸进嘴里,慢慢含着吃了。 “太太放心,弄花了也无妨,老身补补就成了。”那嬷嬷得了二两银子的赏钱,脸上笑出了花,此刻十分尽心。 “妙儿,你去看看嫁妆那边收拾的怎么样了。”阮芳舒也很是紧张,生怕哪里没办周全,耽搁拜堂的时辰,误了女儿终身大事。 “成,我再去看一遍去。”秦妙带着青杏去了。 秦婵的确饿了,抄了一夜佛经,又早起沐浴折腾许久,她用小勺子挖着羊羹与松子黄千糕慢慢吃了,仍没吃饱,又要了一碗瘦肉粥来喝才罢。 她喝完粥,用清茶漱过口,房里人渐渐多了起来。 康姨娘带着秦妍过来,给阮芳舒请安,给秦婵道喜。周姨娘带着秦征也来坐着,丫头嬷嬷们时不时进来道个喜,笑声盈门,青桃给来的人都分了花生红枣一类,闲下空来的女人,便坐在秦婵房里吃喝着,顺带聊天打发一会儿时间。 最后来的,是京城里各府上的小姐们,无论是平日交好还是没什么交情的,不忙得紧的,都过来做客。 人一多,秦婵的小屋便坐不开了,阮芳舒叫大家伙都去东厅里坐着,秦婵也被仔细搀扶着过去坐好。 这时候,不知是谁家的小姐说了声:“想当初我在流云阁上说了句玩笑话,说叫王爷朝这边看一眼,王妃在里头盼着呢,原来那阁里果真坐着闵王妃!”众人一听都笑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 感谢投出[地雷]的小天使:锦 1个、白白 1个; 感谢灌溉[营养液]的小天使:儒月当空 5瓶;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 第二十六章 秦婵抿唇笑了。她记得那日的事, 如今想来仍觉着有趣。 她想起前世二嫁时,秦府并没有来过这么多客人, 当时她嫁的是伯府, 是低嫁, 人人都长着一双眼, 看出她前程比不得以往, 来送亲的人自然少了。 而如今,她嫁给闵王做正妃, 前程似锦,故而人人都来道喜,高朋满座欢声笑语, 好不热闹。 青荔已被舅舅收为养女,此刻衣着打扮与其他贵女相仿,坐在秦婵不远处,温柔娴静, 模样又俊,极是打眼。 京里这些小姐没见过她, 不知她是谁家的千金, 都过来问, 阮芳舒怕青荔周旋不过, 便亲自过来解释, 说青荔才从江南过来,是她娘家哥哥的女儿,入京预备选秀的, 故而眼生。 众人听闻她要入宫选秀,她便有可能是当娘娘的人,就都来同青荔说话,想着结交一二。夏露见她们去凑热闹,撇了撇嘴小声道:“不过是个奴才罢了,这时候倒会逞威风。” 陶冰真攥了攥她的手,给夏露一个眼色,叫她别多嘴,以免为秦家惹麻烦,夏露便闭口不再言语。 一小厮风风火火朝东厅而来,报喜道:“太太,小姐,王爷带着迎亲人马,从王府出发了。” 众人起身,向秦婵道喜,阮芳舒高兴得来回打转,厚赏了报喜的小厮,秦妙也回来了,说嫁妆没出差错,一共一百二十八抬,里头东西一样没少,都按整整齐齐排着,只待婵儿上轿离府时,下人们按顺序抬着跟在轿子与人马的后头,好生抬到王府里去。 秦府外,京城的大街上,百姓们果然纷纷过来瞧热闹。闵王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迎亲队伍最前,头上扎着品红抹额,身穿喜袍,一身儿的红更衬得他眉目如画,英俊非常。 队伍中间是接新娘的花轿,最后边跟着器乐班子吹吹打打的,极是喜庆欢闹。 “我说,先前撞上宫里办白事,咱们跪了半日才得以走动,今儿又撞上王爷府办红事,沾光听一听宫中的奏乐。一白一红的,竟都与相府那位二小姐有干系。”路人们聚着互相说话。 “日子都是这么过的,是祸是福,谁都说不准。今日这一桩,也是她的运势到了。” 宫里的大事,百姓们件件都知道,街头巷尾有时也议论,秦婵极少与普通百姓打交道,不知道自己的名声早就传遍京城家家户户。 就这么一路遭百姓围观议论,霍深半垂着眼皮,浑不在意地行至秦府门口,勒马下马正要进门,便见秦律带着他的许多朋友挡在府门前。 秦律笑眯眯冲霍深拱手:“王爷一路着实辛苦。不过,要想进得这个门里,娶走我家妹妹,恐怕没那么容易。” 旁边立刻有别家子弟起哄道:“正是正是,先给咱们发足喜钱再说。” 贵胄子弟自然不差金银,只是依照风俗,断不可让新郎轻易将新娘娶走,必得设些关卡来阻挠,或比武射箭,或吟诗作对,诸如此类。一来让外人知道,女儿不是轻易给人的,二来让人见识,他家女婿是个有本事的。 霍深勾唇,也知今日会有些小考验等着他,他一招手,身后随从立刻上前,把早早备好的一盘金锞子散给众人。 秦律他们得了金锞子,仍不放霍深进门。秦律的一个朋友走出来道:“王爷须得与我比射箭,您赢了才进得这个门槛。” 霍深点点头:“好。” 霍深话音一落,里里外外一下子沸腾起来,百姓们亦往前使劲儿凑,站远的便探着脖往里瞧。 秦府下人将早早备好的靶子抬出来,两人各给一只弓一支箭。 秦律的友人先射箭,他不想让王爷真吃了闭门羹,又不能放水太明显,便放松手臂,稍提起些精神射出一箭,不料这一箭正中靶心。 刚刚还在沸腾起哄的一群人,都惊得张大了嘴,场面瞬间寂静。 秦律用胳膊肘顶射箭的友人,小声埋怨道:“又不是真要比试,你这么认真做什么,王爷下不来台,这该如何是好?” 友人愁眉苦脸,又悔又无奈:“我不是成心的,弓箭落在我手里,平时没个准头,这时候倒准得厉害。” 秦律暗叹一声倒霉,想着快寻个理由,让人把靶子搬走就是,没成想闵王忽地举起弓,搭箭上弦,只在片刻间箭支飞出,将靶心上的箭支射得裂成两半,箭镞射穿靶心,已在靶子的另一头冒了尖。 “好!王爷好箭法!”秦律喊了一嗓子,带头鼓掌。射箭的友人如蒙大赦,擦了擦额头上的汗。 众人怔了片刻,纷纷反应过来,场面渐渐地又欢呼热烈起来,比方才更盛。 “闵王箭法超群呀,真不愧是带兵打过胜仗的人。”人群中互相交谈称赞。 “既然王爷赢了射箭的比试,那便进门吧。”秦律他们往里退,让霍深带着迎亲的队伍跨过大门槛。 才走了没几步,霍深又被拦住。 “王爷别忙,咱们对个对子再走不迟。”又有人踱步走出来,打开折扇摇头晃脑道:“先来一副回文联。上联是,斗鸡山上山鸡斗。” 霍深沉吟片刻,对了句:“龙隐洞中洞隐龙。” “妙,妙啊!”诸文人齐赞,让霍深继续往里进。 就这么着,十步一顿,十步一停,霍深或比试,或作对,总算快要来到东厅。 东厅这边接到消息,也沸腾起来,秦盛之迈着大步进来,吩咐道:“王爷快到了,给二小姐盖上盖头。” 嬷嬷应声,连忙取了红盖头,仔细着替秦婵盖好。 管家也跟进来:“老爷,抬嫁妆的人都准备好了,随时出发。” “好好好,都打起精神来,切不可出了闪失。” 阮芳舒又喜,又放心不下,拉着秦婵的手,隔着红盖头嘱咐道:“你嫁过去,要与王爷好好地过,记着娘与你说过的那些话,若遇着什么难事了,便回家说与娘听,切不可委屈了自己……”说着说着,便洒下泪来。 秦婵亦不舍,忍着泪说好。  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.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“娘,这大喜的日子,您别哭了,妹妹不会受委屈的。”秦妙过来劝,贵女们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劝。 “是呀,姐儿出嫁,就别哭了,该多笑笑才是。”周姨娘也过来说话。 阮芳舒被劝住了些,也怕贵女们瞧笑话,便擦去眼泪,强行忍住。 秦律找来的友人们,一个个都败下阵来,愣是没难住他。有他们不想刁难的几分缘故在,更多的还是霍深有本事。霍深抬眼一看,东厅就在眼前,正要抬脚迈进去,又被一大群女子挡住。 陶冰真跳出来道:“王爷文韬武略,将他们都比了下去,咱们这儿便是最后一关,您若能过得去,新娘子就让您娶走!” 霍深点点头:“好。” 陶冰真扭头问了一句时辰,管家说时辰不紧,她便有了主意。 “王爷会什么曲儿,给咱们吹来听听,若大家伙听着满意了,才肯放你进去。” 秦婵在里面听见她们的话,不由得担心闹过头。好在王爷似乎不恼,还回道:“好,拿笛子来。” 不多时,玉笛悠扬声响起,霍深极认真地吹着,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细听。陶冰真听闻闵王在边关时,闲时于月下吹笛,京中人却是极少知道的。只因她喜欢打听战事,这才在无意中知晓。 夏露本与秦婵一同坐着,听出笛声中有股缱绻温柔,好奇走到门边来,与她们一同瞧。 只见闵王长身玉立,剑眉斜飞,双手指尖按着笛孔,神情专注,一袭红衣穿在他身,比那日带兵回京时,气质温雅清隽了不少。夏露看得渐渐愣住。 一曲毕,霍深放下玉笛。陶冰真笑盈盈地拍手道:“好听,好听极了!大家伙说是不是?” 众人都说好听,给霍深让出一条路。 霍深大步跨进门,再无阻拦,终于来到厅里。 秦家人都在这里,秦盛之好似苍老了些,额间徒添几条皱纹,感慨着对霍深道:“小女从今往后,便托付给王爷了。” “岳丈放心。”霍深作揖。 那边嬷嬷也搀扶着秦婵站起来。 阮芳舒忍不住泪,说几句话便去后头坐着,康姨娘坐在她身边安慰。 嬷嬷见他们说完了话,喜气洋洋道:“时辰到了,王爷背新娘上轿吧!” 霍深又作一个揖,走到秦婵身前,转身弯腰,将她背起来,稳稳当当走出去。秦婵环住他的脖子,头上的金银珠翠哗啦啦响着,因盖着红盖头,回头也瞧不见什么。 想起从此嫁到别人家去,不能像以前一样日日伺候在父母身前,心里终是酸涩,掉出一滴泪珠砸在霍深肩膀上。 管家见二小姐被迎走,立刻叫抬嫁妆的人跟上。 霍深背着秦婵走到府门外花轿边,便放她下来,嬷嬷扶着她进轿坐好。霍深重新骑回马上,器乐班子重新吹打起来,迎亲队伍掉头回王府,多了一大串儿的嫁妆箱子跟在最后。 一百二十八抬嫁妆,一出秦府便占满了街面,浩浩荡荡,正可谓十里红妆,羡煞旁人。 秦婵坐在轿里,擦去眼中泪渍,暗暗攥紧了红帕。 只愿进王府时一切顺利,不要出事才好。 “王爷,闵王已迎亲回府,咱们是时候去闵王府上贺喜了。”围观人群众多,庆王亦在其中看热闹。 霍沥问道:“父皇母后到了没有?” 他的属下道:“还没有。” 霍深笑眼一弯,“走,咱们这就去闵王府,给三弟贺喜去。” 第二十七章 不知吵吵闹闹地走了多久, 秦婵的花轿终于停下。轿夫压轿,嬷嬷打轿帘儿, 仔细着将她扶出来。 今日来王爷府的宾客皆是朝廷大臣, 本朝的一流人物, 下人也规矩严整, 与别处大不相同。秦婵出轿门, 鞋底踩在平整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,仔细听来, 与方才相比百姓喧闹之声小了不少,可见来到了权贵之地,寻常人家难得来门前凑趣儿的。 霍深与秦婵各拿一端结花的红绸, 撒喜钱,跨火盆,又经历一应繁琐礼仪后,一对新人总算来到大堂里站定。 秦婵支着耳朵听声儿, 却听见宾客们说话并不热闹,窃窃私语的声音倒是更大些, 她发觉到异样, 惴惴不安。 “皇上皇后怎么还不过来?再晚恐要误了吉时……” “嘘, 别说了……” “……” 秦婵听清了些话, 咬紧下唇, 心跳逐渐加快。她好不容易熬过两个月待嫁,守过大婚前夜,提心吊胆进了王爷府的府门, 就差拜堂了,可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出岔子才是。 霍深眉头旋紧,脸色发沉。 过了一会儿,穆公公穿过人群,弓腰埋头快步走到霍深身边,低声说道:“王爷,不出您所料,辅国公果然请动了皇上皇后,人已经在路上,马上就要到了,断不会耽误了时辰。” 霍深瞥一眼秦婵,缓下面色淡淡道:“不耽误时辰就好。” 景隆帝霍廖今年四十余岁,他面皮白净,身材尚佳,脸色微愠,坐在去往闵王府的銮驾上。 他本来是想去闵王府,看霍深拜堂成亲的,然而柳皇后不肯过去,还说深儿娶的那个闵王妃是个不吉利的女人,她不想见到那个女人。 柳皇后不答应,他便好似被石头绊住了脚,正在犹豫不决之际,辅国公赵振赶来了,慷慨激昂说了一通家国天下的大道理,明里暗里指摘他偏心。 儿子成亲父亲却不出席,此事传扬出去,被百姓听了该作何想。为君者若不能以身作则,正所谓上行下效,到时候人人都效法这般行事,家不成家,则国将不国矣。 霍廖听得耳根发红,渐生恼怒,却不能发作。一来赵振是晴贵妃的兄长,有这样一层关系在,二来赵振乃是老臣,为人刚直,在朝野之中颇有声誉,说的话也有道理,到底是自己理亏在先,贸然罚他的确不妥。 被赵振念叨一通,霍廖憋着一口气,冷下脸来命令柳皇后与他一同去闵王府,若她抗旨不尊,便关三个月禁闭,再带李淑妃同去。 柳皇后闹归闹,到底怕皇上真动了气,更不想让李淑妃出风头,只得不情不愿地跟着皇上出发。 “皇上驾到!皇后驾到!”宫里仪仗鱼贯而入,帝后被簇拥着走入王府大堂,在场之人齐齐跪下,霍深与秦婵亦下跪相迎。 “平身吧。”霍廖坐下。 柳皇后脸色不好,闷闷坐着一言不发。 “吉时已到,拜堂!” 随着这一声喊,秦婵高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。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,夫妻对拜。 直到嬷嬷扶着她往新房处走时,秦婵仍有些恍然。那看似遥不可及的企盼,终于闪现了微光。 王府很大,似乎比秦府还要大得多,秦婵不知随着嬷嬷拐了多少个弯,迈过多少个台阶,才算走到新房里坐下。 “王妃且耐心坐在这儿等着就是,王爷在外头应酬完便回来。”嬷嬷扶着她坐在床沿。 “多谢嬷嬷。”秦婵心情好了许多,精神也放松下来,这时候也无外人过来,她便眯着眼打个盹儿。 大堂那边,帝后受过新郎新娘的礼,并未多坐便匆匆离开。霍深也不留人,任他们回宫去,反正人来过了,面子给过了,留或不留也没那么要紧。 “三弟,恭喜呀!”霍沥终于到了,他招摇着送了一对六寸长的玉如意,被几位大臣簇拥着坐在酒席中央。 戏已开锣,好酒好菜都端上了桌,霍沥举起一盅酒道:“来,我敬三弟一杯,祝三弟与弟妹白头偕老,永结同心。” “多谢二哥。”霍深端起一盅酒饮下。 “怎么,父皇没喝几杯喜酒再走?” “父皇公务繁忙,不敢劝留。” 霍沥低头微笑,他心道找借口也是无用,任谁不知父皇最不喜欢三儿子。如若不然,便不会在封王后将人丢到最为苦寒萧索的边关去,来一个眼不见心为净。 信侯爷今日也来了,他坐在靠近戏台子的一桌里,嘴里哼哼着曲调,手指在半空中摇来摇去,眯着眼极享受的模样。宾客们要么去恭维庆王,要么恭喜闵王,唯独他只顾听戏。霍深见他怡然自得,便没有过去敬酒。 赵振走过来,感慨地拍着霍深的肩膀道:“晴贵妃在天有灵,看见你娶妻成家,也会欣慰的。” “多谢舅舅今日出面。”霍深神色间多了几分动容。 赵振捋着胡须,目光一凛:“皇上有错,做臣子的若不能规劝,那还做什么臣子。就算你不说,我也定会进宫,叫皇上清醒。” 霍深陪他喝了几杯酒,说了些话,又去同旁人喝,直到圆月当空时,宾客们渐渐散去,霍深才往新房方向走。 穆公公走在他前头,替他推开新房的房门,嬷嬷立刻迎上来,将秤杆捧着送过去,“请新郎挑盖头。” 霍深接过来,走至秦婵身前,顺着盖头低下的缝隙往旁边一撩,一张盛放牡丹般的娇艳容貌再无遮掩,显露于霍深面前,他双目一亮,唇角悄然升起弧度。 秦婵视野明亮后,抬头看了看,又含羞低下头。 “新人请饮交杯酒。” 嬷嬷将两个酒盅分别递给他们二人,斟了酒,瞧着他们双臂相交地喝下。 “礼成!”嬷嬷笑眯眯说了数句吉祥话,带着下人们退下。 人一走,只剩下霍深与秦婵两人坐在床沿,屋里立刻安静得出奇。 秦婵正不知说什么好,霍深先开口了:“饿不饿?” 他单手撑在膝盖上,正在歪着头,上下打量她看。 秦婵被看得发毛,抿着唇点点头。她确实饿了,白日里顶着十几斤重的头饰折腾一天,只在早上吃过东西而已。 “那就先吃点儿东西。” 霍深忽然向她俯身,一条手臂顺着她膝弯伸过去,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。秦婵惊呼一声,眩晕之中慌张搂住他的脖子。 他将秦婵抱到摆满了点心水果的八仙桌边,揽着腰让她在他腿上坐好,从盘子里拿过一个夹沙桂花糕,送到她手心。 秦婵倚在他怀里,双手捧着一大块桂花糕,耳际飚红。她没敢吭声,埋着头小口小口地吃光,吃完后,手上嘴角都沾了糕点沫子。 “还要不要再吃一些?” 霍深低沉的声音,是从他的胸腔传到她耳中的。秦婵摇摇头,表示不想再吃。他眸色一暗,扳过她的小圆脸道:“那本王便要吃了。” …… 秦婵红着脸气喘不止,她唇角和手心的糕点沫子,连同口脂都被王爷尽数卷入腹中,她唇齿间除了桂花和豆沙的甜香,还有留有几丝王爷口中的酒香。又一阵天旋地转,她被重新抱回了床边,歪在一摞厚被子上。 “婵婵,你心里有没有本王?”他双手撑在她膝盖外的两侧,与她对视,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。 秦婵稍稍惊讶,从他脸上看出了些许期待之意。他这样位高权重的王爷,竟也会在乎这种儿女情长之事么。 或许,对于一场政治联姻而言,感情虽说是最末流的东西,于夫妻之间,终归还是在乎的。她不想拂了他的意,更怕他动怒,拉下脸来吓人,便勉强点头。 “乖婵婵。”霍深勾唇,再次俯身,来回亲吻她的左右脸颊。 今夜是洞房花烛夜,王爷要如何都使得,秦婵让自己冷静些,身子放松些,勿要心慌害怕,无论怎样终要有这一遭的。 只不过自己好不容易定下心神,做足了心理准备,王爷却不动了。 秦婵不解,看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庞,忽然想起母亲偷偷嘱咐的话,教她如何讨夫君的欢心。 她绯红着脸颊,抬起一只玉手,伸进霍深的腰带缝隙间,抬着水雾般的眸子看着他,指尖往床里一阵一阵地勾动。 霍深喑哑笑了笑,“倒会勾引人。” 他扶着她坐起来,神情变得严肃许多。 “婵婵,我要与你说几句真心话。”霍深攥住她的手放在膝上,低头垂着眼。 他这样一说,叫秦婵又紧张了起来。 “我知道你原先并不认得我,对我本无意。无论是绣球锦荷包,还是那张夹在佛经中的纸笺,都是你的小手段。你本意属太子,若他不死,你不会多看我一眼。” 秦婵的脊背渐渐发凉,呼吸愈发浓重。原来她这点小心计是这般幼稚,自以为能显出一番柔情蜜意,实则早被人家看破了意图。 她像个被戳穿谎言的孩子,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。 霍深看出她的慌张,轻拍几下她的手背来安抚。 “不过,我不在意你的小手段。我只在意一件事。婵婵,你再认真回答我一次,你心里有没有我?” 这一次,霍深没再盯着她的脸发问,仍旧低着头,叫她看不出情绪的变化。 此时此刻,秦婵怕到了极点。 这一问,她若认真回答,王爷定会怒极降罪于她,说不定还会牵连她的家人。王爷放下身段,要同她说说心里话,她若撒谎再去骗他,岂不过分。 更何况,她如何骗得过他。 要说真话吗?不,绝对不行。 脊柱已变得冰凉,丝丝凉气往五脏六腑渗着,秦婵总算开口,声音完全哽咽颤抖: “王爷……妾身对您……是真心喜欢的……” 霍深一惊,朝她看去,只见她满脸都是泪水,泪珠还在噼里啪啦往下砸。 他见她哭成泪人,心口一疼,知道她被自己吓着,便搂着她道:“我这一生,别人的话没信过几句。但我信你,婵婵,我信你。” 霍深话音一落,秦婵埋进他的肩膀中大哭出声,发泄着满满的怕与悲。 她对他撒下了弥天大谎,他却选择相信。 所以,她已罪不可赦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霍深:你说了真心喜欢我!就要对我负责到底!(大声) 第二十八章 “婵婵, 醒一醒。” 第二日天空破晓,霍深穿好衣服后, 坐回床里轻摇几下秦婵埋在被子中的胳膊。 秦婵全然未觉, 仍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沉沉睡着。霍深笑了笑, 单臂撑在她身侧, 去亲吻研磨她的唇瓣。秦婵微皱眉头, 意识朦胧之间哼唧几声,渐渐醒过来。在她睁眼的前一刻, 霍深迅速撤身到一边去,恍似无事发生。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,眼底挂着两大片乌青, 还很困倦,看见霍深已起来,立刻清醒了大半,哑着嗓子道:“王爷, 今早还要进宫向父皇母后敬茶,可别误了时辰。” 霍深含着浅笑, 冲她点头。 秦婵掀开被子穿一件里衣, 忍着腿软下床。青桃跟着秦婵来了王府, 仍做她的贴身丫鬟, 得了吩咐进门伺候秦婵洗漱穿戴, 另有一群下人整理床铺,端饭摆饭。 一个丫头从被子底下捡起有落红的帕子,盛在小盒中抱走。 秦婵今日穿了一身绯红海棠的纹锦华服, 凌云髻上装点着一套金玉头饰,穿戴好后坐到八仙桌前,与霍深一起吃早饭。 桌上摆着水晶小饺、竹荪双瓜汤、溜鸭条、樱桃肉、莲子蒸奶酪、两八宝粥以及枣泥方酥等小点,秦婵饿得很,就着桌上的几样菜喝光一碗粥一碗汤,又吃了好几块方酥才舒坦。 她放下筷子时,霍深叫她再多吃一些,她便又用勺子几口奶酪,才说已经吃饱,让王爷多吃。 她能够吃得出桌上这些东西,比寻常处吃到的要味美得多,料想王爷府中的厨子应当是宫中带出来的御膳大厨,厨艺精湛绝伦,自然与寻常厨子不同。 吃好早饭,再用清茶漱了口,霍深便带着她出门坐轿。 穆公公在轿边儿等着,见他们出来便迎上去,打了个千儿笑眯眯道:“给王爷请安,给王妃请安。” 轿子华丽宽敞,坐两个人绰绰有余,他们入轿坐好,轿夫便抬轿子往王府大门方向走。 轿夫顺着一道门离开后院,走入长长的甬道上。秦婵撩开小帘子往外看,除了偶尔出现的小角门,就是连绵朱墙。 王府当真气派,哪怕父亲官居丞相,乃百官之首,家里也没有这等豪阔与气派。皇族终究不同。 “外面有什么好看的?”霍深闷闷地说了一句。 秦婵放下小帘儿,转回头道:“妾身不熟悉王府,便想多看几眼。” “这个容易,回来时叫穆荣带你去府内各处转转就是。”霍深把她往身侧拉了拉,问了声:“腿疼?” 秦婵想起昨夜的事,迅速涨红了脸,摇摇头:“只是有点儿酸。” “来,我给你揉揉。”霍深将她两条腿抬到自己腿上,从上往下揉捏。秦婵倚在轿子的一角,两只手无所适从地抬在胸前,咬着下唇不敢抬头。 “可好些了?”也不知揉了多久,大约已离开王府到了寻常街面上,轿子外人声渐渐嘈杂,霍深攥着她的双踝停下揉按。 “妾身好多了,多谢王爷。”秦婵将腿抽走,面色几欲滴血。 霍深见她脸红,微一挑眉,扳着她的下巴促狭道:“还害羞什么,我昨晚什么没瞧过。” “王爷!”秦婵着急时,便顾不得身份尊卑,抬起手掌捂住他的嘴,紧张无措道:“这里是大街,可不许这么大胆……说这种话……” 霍深被她捂住嘴,轻快的笑声便透过指间缝隙传出来。他猛地欺身压至她面前,秦婵的手背便被压到她自己的脸颊上,吃了一痛。 “怕什么。我就是再大胆些都敢,就看婵婵配合不配合了。”霍深的脸与她极近,探出手揽了一把她的腰。 “王爷莫要说这些胡话!”她有些恼,撅起嘴推了一把他的脸,没推动他,倒将她自己推到后边去了。 霍深见她要炸毛,眼圈儿都有些发红,便笑着坐回去,没再逗她,怕她不禁逗哭鼻子。 两人坐轿来到宫里,先去景隆帝所住的泰安宫中请安。霍廖受了他们的礼,喝过茶,随口说了几句面子话,便让他们去皇后那儿请安。 两人又行至柳皇后所居的玉仪宫宫门前,等候宫人传话。等了一会儿,小宫女说皇后娘娘身子不适,不想见人,让他们自行回去就是。 霍深乐不得不去见柳皇后,当即拉着秦婵离开玉仪宫,往恒昌宫去。霍深根本没抱见着太皇太后的希望。她老人家常年幽居恒昌宫礼佛,年节时候都未必出来,此刻就更难说了。 果然,宫嬷来报,太皇太后今日不见客,却难得送了一份礼,竟是一串南洋金珠,极为珍贵,还转达了太皇太后几句祝福的话。 秦婵收礼拜谢了宫嬷,想着与柳皇后相比,太皇太后倒是更显亲切。她回想起方才柳皇后宫人看她的脸色,便知她不讨柳皇后的喜欢。她无奈轻叹一声,好在这一趟过来,起码见过了皇上,也算尽了孝心。 待折回闵王府后,霍深道:“咱们去拜一拜母亲。” 秦婵脚步一顿,立刻明白过来,王爷所说的母亲,不是柳皇后,而是他的生母,皇上的晴贵妃,辅国公赵振的亲妹妹,赵晴。 王府内,正院与后院当中还有个小院儿,小院里只一座佛堂,乃是专为供奉晴贵妃所建,日日都有下人打扫。 据说晴贵妃生得倾国倾城,皇上对她一见钟情,册封贵妃后专宠数年。可惜贵妃娘娘在生产王爷时难产而死,皇上大为悲恸,还视王爷为不吉之人,不愿见到他,王爷因此自幼便被打发到宫外去住,前些年封王赐府时才被召回宫里,住了一段时日,不久皇上又命他去边关打仗,整整打了两年,打胜才归。 秦婵随着霍深踏进佛堂的门槛,一抬头,便见到墙壁上悬挂着晴贵妃的画像。 画中人笑容晴朗,双目莹亮,眉间一点朱砂痣更添几分仙气,长相与霍深有五六分相像。秦婵见过这画像便知,王爷能生得这般好,除了皇上长相端正舒朗之外,还有晴贵妃的大功劳在。 她见霍深望着画像看了一会儿,似在想什么心事,便静静站着不去扰他。虽说王爷出生时,贵妃娘娘便去了,他未受娘娘抚养过半日,可到底是生母,做儿子的总会怀念。 “上香吧。”霍深忽然开口。 下人取过香来,两人接过,恭恭敬敬插在香炉中,跪在蒲团上。 “儿子昨日完婚,娶的是秦相之女秦婵。今日带着新婚妻子过来,一同看望母亲。” 秦婵怔了怔,没想到霍深会对着贵妃娘娘的画像说这些话。她有些心疼,像霍深一般,对着画像郑重说道:“儿媳秦婵,见过贵妃娘娘。儿媳不孝,未能奉茶到娘娘身前,但儿媳定会竭尽所能,服侍王爷打理王府,做好王妃该做的桩桩件件,让娘娘在九泉之下放心。” 霍深微讶,看着她白皙清秀的侧脸,眼波一柔,心头泛起暖意。 两人从佛堂出来,霍深便去料理朝中事务,秦婵回后院寝屋里换一身轻便衣裳,便随着穆荣逛王府去。 整个王府坐北朝南,正院里无非是正厅正堂一类,马圈、小厮们的住所以及一间外书房都在东南边,后院里除了三进三出的一群房屋外,贴近后门位置还有一座望月楼,共有五层高。 西南边乃是大片的花园游湖假山,风光怡人。 秦婵随穆荣从望月楼出来,沿着一条甬道来到听雪湖边。湖边坐落着一栋楼阁,她走近时看到牌匾上写着“沉香阁”三个大字。 “王妃有所不知,咱们王爷有闲时在此处熏香的雅兴,最爱沉水香,故命名此阁为沉香阁。”穆荣解释道。 “原来如此。”霍深身上沉水香的香气,秦婵再熟悉不过了,只在脑海中想起,那香气便好似真的飘来,丝丝绕绕萦在鼻尖儿。 沿着湖边往北走了走,便瞧见一处廊桥,直通往听雪湖中央的湖心小筑。 继续绕着走,又依次看见弄玉轩与汀兰水榭,水榭往南就是假山,绕过假山往西便是王府花园。 此时已是秋季,花园里的花,曼珠沙华、蟹爪兰、蔷薇、半枝莲等都开着,只是菊花开得最盛。菊花有万寿菊、金焰绣线菊、蓝目菊、天人菊等,大多是黄色,故而花园中放眼望去,乃是成片成片地黄澄澄。 花园里有坐落着一个群芳亭,供走累时小歇的,另一边还有个墨韵斋,可在那里写字作画。 再往南乃是竹林、杏林、梅林,竹林中有个怡翠院,院落很小,用木栅围着,乃是模仿民居建的。因这是一片竹林,盛产竹笋,故而怡翠院中存放着许多竹笋,屋里的篮筐等物也都是竹子编造。 杏林中有个杏花村,说是村,实则也是个小居所,梅林中有个梅坞,穆荣说梅坞里窖藏许多好酒,若想喝酒,便到梅坞来就是。 秦婵将每处都粗看了几眼,默默记下房屋所在与用途,暗叹王爷府真真是气派极了,只是这一片花园假山,就已占地数倾。她们相府的花园也大,却不及王府花园一半大,只胜在花朵伺候得仔细罢了。 青桃跟着秦婵转上这么一圈,也开了眼界,笑嘻嘻道:“王妃,咱们还没去过湖心小筑呢,可要过去瞧瞧风景?” 秦婵道:“风景什么时候都能看,不忙这一时半刻的。穆公公,你将王府近三个月的账目拿来给我看,再召集府里所有下人到正堂前的院里等着,我有话要说。” 第二十九章 穆荣不仅把近三个月的账册拿来, 还把王府近两年的账目收支明细都拿了来。 他看得出王爷是真心对王妃好,王爷临出门时也交待过, 府里有什么事但凭王妃做主, 故而丝毫不敢怠慢, 眼下王妃要账册, 便是在寻他要王府的管理权, 他不过是个奴才,自然要还权。 穆荣掀开一本账册, 对秦婵道:“王妃请过目,这是三个月前,王爷没回府时的流水。那两年府里每月约莫花销两千两银子, 其中下人们的例钱与王府侍卫的俸禄每月七八百两,除此以外便是房屋修缮、置办器物、吃穿打点等花费。咱们府上您没来时,就只有王爷一位主子,除了日日打扫的正院与佛堂, 东北边一大片的大小院子没人住,都是空的便不费钱。至于回礼, 都是库房里本来就有的, 也不大用得着钱。” 秦婵翻动账册, 果然见每个月开销都在两千两上下, 对于如此之大的王府来说, 每个月两千两银子已经称得上节俭。而庆王府日日门庭若市,单单人情往来这一项,她冷眼瞧着, 所费已然不下万两黄金之数。 穆荣又抱来一只匣子,匣里装着闵王府在京城周边的几处田庄的地契,以及京中数家酒楼店面的地契房契,送到秦婵面前,说道:“府上花费的银两都从这些地方出,这些王府私产每个月盈余三千多两,足以支撑府里花费。田庄产米粮,每年王爷封地的地主也会孝敬许多茶酒牲畜,故而王府吃喝极少去外头采买的。至于王爷封地收的税钱,还有税钱的花向,这等大事都是王爷自己在管,做奴才只负责管王府还有这些田产铺子。王爷给王妃的聘礼,未动府上的银钱,都是王爷自己办的,奴才只是奉命送去。” 秦婵手上不停翻动账册,边听边点头。 王爷在边关两年,忙着出生入死,王府又没有亲人,哪有闲工夫管王府的事,万般杂事都交给穆荣料理。穆荣留在王府里做管家,没有主子在近前管着,若想在账目上动动手脚,捞油水简直易如反掌,可她对照着账目来回细看,并未发现丝毫不妥之处,一笔一笔都记得很清楚,可见穆荣是个忠心又稳妥的人,王爷这才放心留他照看王府。 王爷回京之后的三个月里,府里花的银子也只上涨了一千两,仍谈不上奢侈。 “穆公公将王府上下打理得这般井井有条,让王爷没有后顾之忧,叫我真真佩服,我该向您多学着才是。”秦婵赞他的功劳。 穆荣忙称不敢当:“王妃谬赞,这些都是奴才的本分。”他突然想起什么,话到嘴边开口,又犹疑着停下。 秦婵看出他的犹豫,便道:“公公有什么话不妨直说,莫要多虑。” 穆荣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:“王妃,奴才不怕您笑话。您没嫁到王府来时,不论王爷在不在府里,主子奴才们都过得糙,比不得在宫里时精细讲究。就拿花园里的花来说,因经年累月没人去花园逛,奴才们一两个月才去修剪一回,这要是宫里御花园的花,顶多三天便得打理。王爷常常不知去哪,回来睡一觉又匆匆出门,见天儿见不着人影,从不管那些。现在您嫁进来了,王爷便收了心,定要天天回来好生住着,王府交在您手中仔细经营,银子应当不够用。您若手头紧时,只管问王爷去要,他必会给您花用。” 秦婵莞尔,原来穆公公这是担忧她钱不够花,提醒她找王爷要去。王爷亲自管着封地的几成税,还养着一批兵,自然极有钱。 “多谢公公指点。”秦婵给了他二十两银子的赏钱,穆荣忙说不敢要,秦婵定要他收下,穆荣见推脱不过只得收了。 说话的功夫,府里下人都在院里聚齐,青桃搬了椅子让秦婵坐在屋檐下,下人们齐齐下跪,向秦婵请安。 秦婵的目光扫过黑压压肃然无声的一片人,说了声:“都起来吧。”下人们便站起来。 她叫他们过来,一是为了认人,也叫他们认识她,说几句话表示关心,再给些赏钱,叫下人们沾些喜气,二是将她带来的的陪嫁丫鬟小厮安置妥当,给他们在王府里找差事。 “管后院厨房的李大娘是哪一个?”青桃敞着嗓子喊了一声。王府里的厨房共有五六个,前院有一个,后院有一个,两片仆役群房各有两个,客房那边也有,还有因无人居住而空下来的厨房。管后院厨房的李大娘,主要伺候王爷与她的饮食。 “是老身。”李大娘笑眯眯走出来,又给秦婵福身,看上去是个和蔼的人。 秦婵问她几句家常,得知她丈夫也在王府做事,是看管正院一处角门的,又问她家有几个儿子几个女儿,都在哪里做营生,诸如此类。李大娘一一回答后,得了青桃递去的二两银子的赏钱。 “李大娘,我从相府带来个粗使丫头,今后就随你在厨房打下手。”青桃把吉姐儿领了出来,吉姐儿梳着两根大辫子,愣愣的正在发呆,全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。 先前,吉姐儿听相府下人们说二小姐要嫁走,她自己琢磨了许多天终于回过味儿来,原来二小姐要走。她担心二小姐走后不再回来,厨房嬷嬷打她时便没人护着她,就跑去央求秦婵也带她一同走。 阮芳舒听见,初时不肯答应,嫁去王府如何能带个傻丫头,岂不叫人笑话。秦婵觉得无妨,说吉姐儿虽痴傻却心实,能吃苦,是个好丫头,去王府也做个厨房的活计,仍有人管着,不会出大差错,于是便带上了她。 秦婵向李大娘说明了吉姐儿呆笨一些,需要大娘多些耐性,李大娘明白,当即拍胸脯保证把人交给她绝没有问题,叫王妃放心,便将吉姐儿领走。 那些管事的下人,秦婵都与他们说过几句话,把人认了个全,赏钱给得也足,人人都笑眯了眼。王府侍卫的头领也来打了照面,秦婵照例也给足了赏钱。 末了,她板着脸立了几条规矩,敲打他们不要忘记各自的本分。只要把手头的事做好,王爷与她必定亏待不了他们。下人们便发现,王妃虽和气,却也是个有计较有手腕的人,于是起了几分敬畏的心。 忙完这些,已过了午饭的时辰。秦婵吃过饭,坐一会儿又去沐浴,她困得很便卧在床上睡去,这一觉睡到了夜里。 霍深回来时,秦婵仍在睡觉。 青桃担忧王爷不喜,便上前解释王妃睡的是午觉,许是累了才一直不醒,并不是没耐性等王爷回来。 霍深“嗯”了声。青桃见他没有不高兴的样子,这才放心退下。 人都出去后,他脱下外衣,撩开床幔坐到床边看她。灯火的微光顺着床幔打开的缝隙照进去,只见床上人儿脸蛋莹莹如玉,耳际泛着粉红,一只手从被子里探出,搭在鼻尖儿前。 “婵婵?”他轻唤一声。 不出他所料,秦婵睡得踏实,呼吸均匀,半点声响都没听到。 霍深低眉浅笑,自去换了寝衣,吹灯躺在她身边。闭眼前,他忍不住翻个身,去捏捏她的手,戳戳她的脸蛋,引得她哼哼几声,又怕惊醒她,最终贴上她的后背拥着睡下。 秦婵在后半夜睡醒,想下床喝水,却发现被王爷结结实实地揽着腰,后颈洒进他凉丝丝的鼻息,还有他的长发缠进她脖间,此刻痒得很。 她的身子一转,霍深立刻醒过来,抬头问道:“怎么了?” 一片黑暗中冷不丁冒出句话,叫秦婵吓了一跳,身子打了个机灵。 “妾身口渴,想下去喝口水,不料惊扰了王爷。王爷安心睡罢。”她撑着身子坐起来,霍深自觉地移开压着她的手臂。 霍深躺在外侧,秦婵便蹭到他脚踝处,跨过他下床,摸索着床边的茶水倒些来喝。 她喝饱水便摸索着回去,霍深听见她窸窸窣窣地钻回来,伸手一捞,把人按在自己身上,秦婵担忧压疼了他,便挣扎着要起来,霍深只是笑,并不放手。 “睡醒了?” 秦婵紧张地吞咽了下,“是。” “也不渴了?” “……是。” 霍深又笑了,“你当真是个能睡的。” 秦婵羞赧,不知如何回答得好。闺中女子平日多清闲,她总能得空睡觉,也没人会来管她,想睡多久就睡多久。 这两日她又累,觉就比平时多,偏生王爷都看见了,还说出来笑话她。 “王爷,快放我下来吧。”秦婵有些难受,往一旁扭了扭。 他按住她的脊背,往下稍稍用力,声音哑了些许:“既然睡醒了,那就好好陪陪我……” …… 天亮时霍深总算折腾完,能听见屋外有下人扫地时,扫帚在地面刮出的沙沙声响。霍深吻过她汗湿的额头,穿上衣服出去练剑。 秦婵仰面躺了会儿,也不睡了,喊下人进来伺候她更衣洗漱。今日闲了些,秦婵在府内兜兜转转,又去厨房里看了吉姐儿。 李大娘向秦婵夸了吉姐儿,说吉姐儿能吃苦,干活卖力气,让做什么便做什么,还不偷懒,是个乖巧的好孩子。秦婵又问吉姐儿住不住得惯,想不想以前的家,吉姐儿只问秦婵住在哪,还说秦婵住在哪她便住在哪,秦婵便不再问她要不要回去。 成亲的第三日,依照习俗要回门子。又是清早起床,秦婵与霍深收拾一番,带着礼物回相府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晋江小窒息作者,在线求小天使们点个作者收藏鸭(鞠躬) 感谢 白白 小天使的地雷 2个;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:慢兔子阿绿 10瓶;隐隐约约又一夜 1瓶;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 第三十章 王爷说不大爱坐轿子, 又闷又慢,就在前面骑马, 秦婵自己做一只小轿, 左右有王府侍卫护着, 没多久便来到了秦府。 秦府众人见王爷带着王妃回门, 一派欢天喜地热闹起来, 王爷自有秦盛之陪着,秦婵被阮芳舒拉到后院说话, 秦妙知道她今日回来,也早早来看她。 “怎么样,这两日在王府里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?”阮芳舒一上来不问别的, 倒是极担忧地问她有什么困难处境。 秦婵笑了笑:“倒没什么不顺心的。” 只有一桩,皇后不待见她。不过这也没什么,皇后娘娘幽居深宫,她住在王府, 平时也见不着面,只有年节时候打个照面, 不会妨碍到她什么。 阮芳舒料想这孩子怕她担心, 只报喜不报忧, 便细问道:“王爷府上可有通房侍妾?王爷脾气如何?下人对你恭谨不恭谨?有没有托大不听使唤的?” 秦婵抿口茶, 手肘抵在桌沿上, 端着下巴回想道:“王爷没有侍妾通房,脾气……不是外人说得那般差,下人们都懂规矩, 还没见着与我耍心眼的。” 阮芳舒又问了几句,见她嫁过去后,生活果然不错,这才放了心。 秦妙坐在一边听了个全,仅仅是王府里没有通房侍妾这一样,就叫她酸溜溜的。 “王爷兴许在府外养了妾室,婵儿你可打听过了?或是在青楼里有相好的,你只是不知道。”秦妙道。 阮芳舒一听,觉着有理,也说:“是呀婵儿,你才嫁去第三日,许多事你不知道,须得多打听着些,也好多做些提防。” 秦婵稍稍惊讶,略想了想:“王爷应当不能这样吧。” 别的男人她不知道,只是王爷,她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。 青桃突然凑过来,笑嘻嘻说:“太太你们都不知道,王爷对王妃可好了,王妃睡昏了头,王爷也没恼,还吩咐奴才们走动时都放轻些,别吵醒了王妃。” “青桃!不许胡说!”秦婵脸有些发烫,这臭丫头,怎么把她贪睡的事抖落了出来,叫大家伙听了笑话。 阮芳舒跟着笑了,“好好好,看你们新婚夫妻两个蜜里调油似的,我也就放心了。来日你给王爷生个小世子,地位就稳固了,谁都越不过你去。有什么难事,只管回家来,与爹娘商量,都在京城住,离得近,回一趟娘家也不麻烦。” “娘,您别催我生孩子,我怕疼,怕流血,越迟生越好。”秦婵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指甲道。 “婵儿糊涂了?不生孩子如何固宠?你还当你是个小孩子,爹娘将你捧在手心疼,万事随你的性子呢。”秦妙在一旁用话敲打她。 秦婵已知秦妙的生身隐秘事,更不喜她为人,心里冷笑,脸上不显情绪:“姐姐嫁去侯府一年有余,也没生孩子,却没见有谁越过你去,只要手段够,依我看别的事都不要紧。” 她暗暗讽刺秦妙手段毒辣,做事不留余地。 不过秦妙没听出话里的意思,只当是被她揶揄,脸色变得难看了些。她扭头对阮芳舒道:“娘!您瞧妹妹,竟不听我的话,将来有她吃亏的时候!” 阮芳舒叹了一声:“婵儿才嫁过去,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,耍点小性子,要晚点生也没什么,等日子长了,她就不说这样的话了。只是妙儿,你已嫁去一年多,前些日子的药已吃了三个月,怎么肚子还没动静?这才真真愁人啊。” 因为侯爷与原配生过一对儿女,阮芳舒便觉得,侯爷与秦妙无子,问题不在侯爷身上,而在秦妙身上,故而从各处为她求方子。 被阮芳舒说了几句,秦妙的脸面渐渐兜不住,一时间没了话说,低着头绞帕子。 秦婵又与阮芳舒聊到青荔,青荔的户籍已迁到舅舅家,从此便随了阮家的姓,这几天都在旁边院子里学规矩。 “我这儿有一对玲珑荔枝耳坠儿,送她正好。”秦婵打发丫头送去。这是她特意挑了送青荔的,往后都是一家人,都得互相照应着才对。 阮芳舒说青荔学规矩学得极快,是个从不让人费心的孩子,长得也好,进宫后保不齐要做主子。 在秦府吃过午饭,王爷便带着秦婵回王府。霍深人高,步子迈得大,稍不注意,秦婵就被他落到后头几步,他便停了停,去牵起她的手。 秦婵被他牵着手送到轿子里,霍深才走到前边骑马去。 秦妙跟在后头见了,想到侯爷从没这样体贴过,还不住地往家里抬女人来气人,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。 待秦妙回侯府后,问了小厮侯爷在哪,小厮回话说侯爷正在五姨娘处睡着,秦妙冷哼一声,回主屋里闷头坐下。 青杏在一旁道:“太太,侯爷近几日都在家,您不妨请他过来住……” 秦妙摔了个茶盏,瞪着眼道:“请什么请!他爱去哪儿去哪儿,请过来彼此瞧见了,心里都厌烦,倒不如不请!” 青杏跪下劝:“太太快别说这样的话,连老太太今日都替您着急,不论您恼不恼侯爷,您自己的儿子总得生下来才成……” 秦妙知道,自己光是坐着生闷气,也不是个办法。她喝口水顺了顺气儿,便琢磨起怀孩子的事儿来。 儿子是一定得生的,若她没有自己的儿子,将来哪有可靠的人仰仗,余生该守着谁过活。 “都别小瞧了我,我早晚会怀上儿子。”秦妙咬着牙,恨恨地锤着桌说道。 秦婵把王府在京中及周边各处产业仍交给穆荣打理,她会定时查看送上来的账目,然而经营店铺非她所长,什么事儿她都大包大揽到自己这儿来,也是无用。何况穆荣不是贪财之辈,这么多年铺子田庄被他管得不错,就依旧让他管着便是。 她的嫁妆铺子也有几家,那几家都有妥善的掌柜料理事务,也不必她费心,月月坐收利钱。 秦婵擅长的,除了针织女红,烹饪书法之类,还有这么些年随母亲学的管家的本领。 她重新分配了下人们的活计,从下人们中挑出些上年纪后腿脚不好的,打发到怡翠院、梅坞与杏花村这三个清闲僻静的地方去,或侍弄竹林挖竹笋,或搬搬酒坛子,一天顶多忙碌一两个时辰,其余的功夫便自去歇着,算是个养老的好地方。 她又挑出一批年轻丫鬟来,都是娴静少言、手脚利落的,派她们专门侍弄花园里的花花草草,那些机灵会说话的丫头,则分去正厅正堂帮着伺候宾客等等,令细分一回书房小厮、扫地小厮、跑腿小厮等,除了王府侍卫外,秦婵都重新分派了一遍活计。 至于那些管事的,她才来府上数日,暂时看不出什么,暂且冷眼瞧着,若有不妥之处再去整治。 此时入秋月余,听雪湖里的大片荷叶渐渐枯黄,花朵残败,湖底积满淤泥,是时候差人清理清理。从东北大片的空院儿里,下人们清出不少坏损的物件儿,也要换新的来布置。辅国公的嫡长孙满月了,需要送礼,太皇太后的甥孙入仕了,需要送礼,宫里的公公嬷嬷还未打点…… 秦婵粗略算一算,这些日子无论府里府外,都要费许多钱,三千两必然不够用。 她想起穆公公说的话来,要她向王爷开口,王爷有的是钱。她起初不想用这个法子,若缺钱,用自己的嫁妆顶一顶也就是了,才嫁过来没几天,便对王爷说钱不够了,这话好说不好听。 不过她转念一想,她的嫁妆有定数,若往后总遇着这种事,她总吃个暗亏用自己的嫁妆贴补钱,时日久了,她便穷了,真到了自己要用钱的时候,她却拿不出来该怎么办。 既然早晚要向王爷开口,不如早说为妙。秦婵手上做着针线活,心里打定了主意。 夜里,霍深从练兵场回来,秦婵吩咐厨房给王爷做夜宵吃。这几日她不声不响观察过王爷的口味,要观察也不难,只要在他吃饭时,看他愿意多吃哪一样菜便知道了。 她发觉王爷不爱吃甜口的糕点,她最喜欢的雪花酥,王爷从没动过,咸口的牛舌饼他倒能吃上几口。 王爷私下里几乎不喝酒,若在席间则喝,比如成亲那晚,她能从王爷身上闻出一股酒气,回门他与父亲吃饭时也喝。 还有,王爷对青菜动筷少,对肉食动筷多,尤其是牛羊肉,王爷似乎很喜欢。 “把我让厨房做的通花软牛肠,蟹肉卷和六品豆腐等几样菜给端上来。”秦婵吩咐完,又从身后点心盒取出一碟咸口的鸭尾酥摆上,另沏出一杯麦门冬热水,放到王爷手边。 “婵婵,不要忙了,过来与我一同吃吧。”霍深让她坐下。 秦婵便坐,往自己的碗里夹了点菜来吃,见王爷不大去动那盘六品豆腐,便用勺子舀了豆腐香菇等素菜,盛到霍深的碗里,说道:“王爷也吃些菜。” 霍深没有二话,依她之言吃了许多素菜,吃到五分饱便停下。 下人们将饭菜端下去收拾了桌子,秦婵叫人打些热水来,她说要伺候王爷洗脚。 “婵婵,你不必伺候这些。”秦婵正撸着袖子躬身试探水温,霍深走过来,一把将人捞起。 霍深来回打量着秦婵的脸,噙着笑道:“你是不是有话要说?” 他想她今儿没早早睡下,穿戴还算整齐,对他又这般殷勤,像是有事要央求。 秦婵被他搂着肩,根本动弹不得,也没有要瞒着的意思,坦然说道:“妾身想向王爷要些钱来用。府里有些东西要买新的,宫里还没打点过……” “好。” 秦婵的话还没说完,霍深便打断她,从刚脱下的外衫内袖里找出一块令牌,“要用钱时,就拿着这个牌子,去通北钱庄取就是。” 秦婵接过那枚纯金椭圆形的令牌,来回看了看,竟没想到王爷答应得这般痛快。 “用这枚令牌,一次能取多少?”秦婵抬头,仰着下巴问道。 霍深在她耳际轻啄,低声轻言:“取多少都使得。”这是他自己的钱庄,只不过一般人不知道,这令牌是东家才有的令牌,带着它去取,只要钱庄里还有银子,想取多少都成。鼻尖儿萦绕着她身体散发的幽香,霍深眼神暗了暗,把人往床的方向拉。 秦婵想起白日在秦府说的话,想着娘说得也对,若王爷在外头养了别的女人,她早点知道也好早点有个提防,便开口问道:“王爷在府外可养着侍妾?” 霍深闻言,当即停下脚步,脸色沉了下来,似乎不太高兴。 秦婵不解,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他,见他绷着脸一动不动的,便拉拉他的袖子,歪头看着他问道:“王爷?怎么了?” 霍深气笑了,“在你看来,我是那样的人?” 秦婵心里咯噔一声,发觉大事不妙。她见王爷下颌上的肉都绷紧了,眉头也旋着,意识到刚才那话应当是辱没了他的作风品行,叫他生气。 她连忙解释:“王爷勿恼,妾身只是,只是随口问问罢了,没有别的意思。”她主动攥上他的手,来回轻轻摇晃。 见他的眉头渐渐松动,秦婵才松了口气,然而他又说:“婵婵,这样叫人伤心的话,你居然能浑不在意地问出口。” 霍深用另一只手捏在她下巴上,微微抬高些,与她对视道:“可见,你不信我。” 她不信他只爱她一人。若她信,她便不会像说家常一样,问他有没有别的女人,好像在她的眼里,他有别的女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,她不但能接受,甚至根本无所谓。 她的无所谓,让他十分在乎,十分难受。 霍深松手转身,拿起外衫要出门,秦婵吃了大惊,顾不得考虑太多,快跑几步从他身后抱住他的腰。 “王爷别走,妾身信,妾身信您。”秦婵怕他走,怕他生气,若他生着气一走就是几天,她独自在府里胡思乱想,惴惴不安,不知要添多少烦恼。 霍深已顿住脚步。秦婵猛咽口水,眼珠胡乱转着,慌慌张张解释道:“若妾身不信您,倒不如差人出去打听,正因为妾身信您,这才亲口问您,您说有便有,说没有便没有。妾身真的没有别的意思。” 洞房花烛夜时,她已骗过他一回,从那时起她就没了回头路,为了守住那个谎言,她须得用别的谎言去圆。 她要让王爷看到,她是真心实意对他好,从没有欺瞒过他什么。 秦婵不知是心虚还是愧疚,一到了这种时候她便怕,表现得好似她受了委屈一般,忍不住开始垂泪,引得霍深回头来安慰她。 “是我的不对,都是我不好。”霍深捧着她的脸,将她面颊缓缓滑下的泪珠,尽数卷入腹中。 第三十一章 “我说你们几个, 手脚麻利点,也得当心踩着淤泥里的尖石头划伤了脚!” 听雪湖边, 穆公公手持拂尘, 站在一旁看着从府外雇来的小工们拔荷叶, 清淤泥。 秦婵来时, 就见他们热火朝天地忙, 穆荣见她来看,紧忙走过去道:“王妃怎么过来了, 这里又脏又乱的。” “我闲着无事,过来瞧瞧,公公去忙就是。”秦婵找个稍僻静的角落坐下。 她用王爷给的令牌从通北钱庄取够了钱, 便拿着钱去办事,今儿开始拔听雪湖里枯烂掉的荷叶,若有长好的莲蓬子则留下,淤泥里时不时还能拔出莲藕来, 一并送去厨房入菜。 待到他们清走淤泥,再开闸放入新水, 听雪湖便清澈美观了, 可请宾客来游湖赏景。 秦婵的目光落在忙忙碌碌的身影上, 手里帕子攥得紧, 脑中想的是如何能叫王爷开怀。 那夜的话, 是她问得莽撞了,她一哭,王爷就搂着她道歉, 这事看似揭过去了,但秦婵能感觉到,她的话伤到了王爷。 刚嫁来那几日像是万里无云的晴天,王爷时不时露笑,她也心情舒泰,而这几日就像阴天,气氛压抑,王爷虽没发脾气,但神色淡淡的,总归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。 她正来回琢磨着该怎么办,忽听青桃跑来说:“王妃,夏小姐来找您了,说是过来玩的。” 秦婵把目光收回来,展颜一笑,扶着桌子站起身,“夏露还是这么个性子,收不住玩儿心,得亏我今儿哪都没去,不然她来了没见着我,倒成了白跑一趟了。走,咱们找她去。” 夏露特意穿戴得漂漂亮亮过来,秦婵见了她便热络着引到府里去,带她去才修剪好的花园里赏花。 “怎么样,入宫的事可办妥了?”两人逛了一阵,坐在群芳亭中小歇。 夏露点点头,漫不经心说:“妥了,要找个代我入宫的奴才还不容易么,这可是一等一的大肥差,抢都来不及呢。” 她左右看了看,目中隐有失望之意,又手背撑着下巴对秦婵道:“听闻王爷府的书房里藏有许多兵法书籍,婵儿,你带我去瞧瞧可好?” 秦婵莞尔:“你什么时候对这等书有兴趣了?” “嗨呀,你只管说带不带我去就是。” “自然带你去,这有什么使不得的。” 秦婵不知她今日搭错了哪根筋,竟要兵法来看,外书房离花园有一段距离,两人便共乘一台小轿过去。 小轿子有些摇晃,夏露头上步摇的玉珠流苏撞在一块儿,便稀里哗啦地响个不停。 “婵儿,你嫁过来的这些日子,王爷对你好不好?”夏露歪着头问。 秦婵淡淡地笑了:“王爷对我很好。” 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多。 夏露双目一亮,又将脸庞凑近了些:“那,依你之见,王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 秦婵略想了想,答道:“他自律,勤俭,尚武,颇得封地百姓的爱戴,还有他的下属们也都……” “不是叫你说这些。”夏露急忙打断她。 “我问的是,王爷温不温柔,有没有善解人意,还有是否多情,喜欢什么样的女子。” 秦婵一怔,竟叫夏露给问住,不知如何回答:“这些事……” “罢了罢了,我不问就是。轿子停了,咱们下去吧。”夏露见秦婵吞吞吐吐的,便叫她不必再说。她缓缓呼出一口气,扶一把头上来回晃动的步摇,撩开轿帘往外书房方向走。 秦婵眉头微皱,片刻后方舒展开来,落后她几步进去,帮她在书房内搜罗兵法一类的书籍,来回寻找一阵,额头还出了些汗。夏露倒不急,在书房里来回逛。 秦婵抱着十几本辛苦寻找出来的书,拿过去给夏露瞧:“我只找到这些,其实王爷虽打胜仗的名气大,可他什么书都看的,书房里并不如你们想的那样,都是些兵法之类。” 夏露接到书,却是神色恹恹,一言不发,坐在旁边出神翻看。 “婵儿,王爷竟不在府上?”夏露似是犹豫良久,终于问出了这句话。 秦婵摇摇头:“王爷不在。” “我以为他在呢。今日不上朝,又没见他骑马去练兵场。”夏露将书往桌上一掷,摔出“啪”地一声响,闷闷不乐地撑着头往窗外看。 秦婵疑惑,“怎么,难道你找王爷有事?亦或是有求于他?” 夏露今天的表现着实反常,说要到书房里来找兵法,然而竟是诓她,为了来找王爷,秦婵当真费解。 “我……”夏露忽然红了红脸,又将想说的话憋回去:“你只说我今日见不见得到他,他什么时候回来。” 秦婵一抿唇:“这可说不准,有时早有时晚,有时干脆不回。你若有求于他,告诉我也是一样,我替你告诉他。” “不必了,不必。”夏露叹气,“他既没准头回来,我也不待了,我这便回家去。” 秦婵眼眸微眯,用帕子按了按鼻翼,没再出言留她,送她出去。 夏露来时,目光四下游移,没顾得上瞧秦婵一眼,这下她的意图落了空,便往秦婵身上打量了几下,猛然瞧见她腰间挂着个白腻莹润的蝉玉佩,一眼就叫她喜欢上,便让秦婵摘下那玉佩让她细看。 夏露把蝉玉佩放在掌心左右瞧看了一会儿,欣喜道:“这个玉佩真好看!婵儿,你把它送给我好不好。” 秦婵勉强扯出个笑容:“这可不成。” “这是为何?我再拿别的玉跟你换,你不会吃亏的。” 秦婵实在无奈,只得说:“只因这个是王爷送的,万万不能拿来送人。” 夏露立刻不高兴了,嘴巴撅得老高,低低嘟囔一声:“小气。” 经她不明不白地闹了半日,秦婵心里其实也不大高兴,只是面上不曾显露。送走夏露后,青桃到秦婵近前鼓着脸颊,像是生气的模样说道:“王妃,我瞧夏小姐这是来者不善呢。” 秦婵安静坐在卧房里,抿了抿手里的几根线,头也不抬:“为何这般说。” 想到自家王妃与陶小姐夏小姐乃是闺中密友,相交深厚多年,青桃突然没了底气,只嚅嚅道:“奴婢……奴婢也不敢妄言。只是王妃,若夏小姐来王府时王爷也在,您千万提防着,最好别让她瞧见了王爷。” 秦婵手上抿线的动作一顿,心里凉了半截。 真真不能怪她多想,就连青桃都察觉到这点子古怪了。 难道夏露……爱慕王爷? 她乍一想时,实在不敢相信,毕竟以往的功夫里,夏露第一个不想她嫁给王爷,只要提起王爷,她便摇头撇嘴,说王爷根本不是良人。若她是对王爷这样有成见的人,怎会对王爷生出好感来呢。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想左了夏露,她也不想这般去想她。可是,自她重生后,她便明白了一个道理,越是亲近的人,伤害你便越容易。 若非重活一回,她怎能确信,就是她一直以来无比信任的姐姐,在她最无助的时刻下毒药来杀她,给她致命一击。 她不希望夏露是她想的那样,但是为了这种可能的存在,秦婵必须提前戒备,以免真到了那个地步,事态无法转圜。 “青桃,你记住,下回夏小姐再来,你便请她去抱厦屋之中小坐一会儿,在去陶府,请冰真过来。” “是,王妃。” 听雪湖里的荷花拔了三日,足足挖出了几十筐的莲藕,王府里上上下下便吃了两日的莲藕,还剩出一些吃不了的,便叫老婆子们拿去磨藕粉。 又过两日,新水灌进来,听雪湖果真清澈极了,正巧霍深某日无事,秦婵便邀他去湖心小筑闲坐。 水波微漾,秋高气爽,两人牵着手,踱步行过长长的廊桥,穆公公带着伺候的下人,远远跟在后头。 “王爷您瞧,大雁南飞时结的队倒是工整。”秦婵顿住脚步,指着空中的一群大雁说道。 霍深亦抬头远望,倒没瞧出什么稀奇来,便回头对她道:“秋风凉,快些进屋罢。” 走到小筑的室内,穆公公便叫下人们把吃食都摆起来,另从屋里取了烹茶的炉子器皿等,坐到门前烹茶。 秦婵有意与霍深添些亲近,也好抹去前些日子的一点不愉快,便命下人摆出棋盘和黑白棋子,带着笑说:“王爷与妾身下三盘棋,三局两胜,我若赢了您便答应妾身一件事,如何?” 霍深饶有兴致地挑眉,“好啊。” 要按常理来说,有才情的女子须得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棋艺乃是必通的学问,不可不精的。不过秦婵并非以有才而扬名,她不善围棋,与哥哥对弈时,能在布局时占占上风已属不易。 今日这般,不过是与王爷在一起解解闷,引他笑一笑罢了。 “王爷须得让妾身执白先行,再让妾身四子。”下人将棋盒拿过来,秦婵便一把抱住白棋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c 霍深唇角微扬:“依你。” 门外烹茶的小炉燃着了些时候,茶香溢出,渐渐缭绕到室内。秦婵的整张小脸都皱巴起来,盯着溃不成军的中盘局势,不知往哪落子。 第三十二章 “第一局是妾身输了,王爷,咱们再来。”秦婵把棋盘上的黑白子分开拣出来,扔到棋盒里。 门外的茶烹好了,穆荣趁着他们歇一会儿的功夫,端着两碗热茶进来,“王爷王妃,湖心这里湿寒气重,喝碗热茶暖一暖罢。” 霍深与秦婵都端起来喝。秦婵边喝边翻一本棋谱,把技巧从头到尾翻看一遍,快速印在脑子里。 霍深见秦婵临时抱佛脚,皱着眉头看棋谱且神情十分专注,指尖婆娑着下唇,暗暗觉得好笑。 待茶饮尽,秦婵将棋谱放到一边去,抿唇道:“王爷棋艺高超,咱们便下一盘饶子棋罢,妾身执黑,您再让妾身四子。” “都依你。” 秦婵想着,执黑先下总该占足了优势,不会像刚才那般糟糕才是,她每一子都认真思忖才落,本以为两边局势胶着,不料下到途猛然一瞧,各处黑子早被白子悄悄围上,哪里还有扭转的办法,她先前竟无知无觉落进了套里。 眼见败局已定,秦婵便停,好似耍赖一般说:“王爷,前面两局都不算数,咱们最后一局定胜负,您看如何?” 霍深展颜笑了起来,星目柔和,音调温醇:“你说如何便如何。” 秦婵在脑回想与王爷的两场对弈,发觉王爷两回皆是如此:初时不显锋芒,于暗绞杀,到了盘拼杀时则顷刻间翻盘,不留给对丝毫喘息的余地。 她认为,要想避免这种局面再一次发生,须得在开局时便厮杀起来,不叫他在暗占上风,同时仔细寻找破绽,击散他的阵型。 日光一照,清风一扫,湖面登时波光粼粼,红鲤鱼和小金鱼四处游动,映着水波煞是好看,自上而下瞧得极为清楚。穆荣与下人们屏息而立,不敢发出半点声响,以免惊扰了两位对弈正酣的主子。 秦婵提起十分的专注力,下巴抵在立起的膝盖上,凝神盯着棋盘思索,黑子在心已攥得温乎。 霍深不如她那般紧张,稍加思索便落子,没怎么耽误工夫。 秦婵依照定好的策略下棋,从开局便不依不饶地缠着霍深打杀,步步为营,好不容易熬到了收官,算过各方数目之后,竟是平局。 霍深勾着唇道:“婵婵厉害。” 秦婵此刻心花怒放,脸上绽出浓浓的笑意,拍着道:“平局也很好。” 其实她没有半点把握嬴王爷,也知道王爷从第一局时就已然在放水了,自己又没钻研过棋艺,心计也落了下成,纵然拼尽全力也不是王爷的对,但是,看见自己勉勉强强与王爷争了个平局,仍是开心极了。@无限好,尽在晋江学城 棋盘被移到一边去,霍深见她笑得开心,他的笑容也跟着加深了几分:“婵婵,你想要我答应你什么事?” 秦婵低眉含笑,揉搓着珊瑚耳坠儿道:“妾身又没赢,王爷便不必答应妾身什么。” 霍深叫她坐过来,坐到他腿上,捏着她肉肉的脸颊说:“赢不赢我都答应你。” 秦婵知道王爷宠她,也没推辞,便说:“王爷只给妾身一人,吹一只笛曲好不好?” “我当时什么事呢,这又有何难。穆荣,去拿本王的玉笛来。” 穆荣垂着头领命,没敢抬头看两位主子你侬我侬,带几个人沿着廊桥走回湖边,绕行至弄玉轩,取了王爷常用的青白玉笛,便赶紧往回走。 玉笛取了来,秦婵坐到他身旁去,捋着笛子上拴着的串玉红缨子,说道:“王爷吹一曲《梅花弄》罢,妾身想听这首曲子。” 霍深点头,略微沉吟思索了曲谱,便将笛子抵在下唇,缓缓吹奏。秦婵静静看着他垂眸敛神,指尖跃动,眉宇身量英姿逼人。 她温婉浅笑着细听时,目光忽然黯淡了些许。 料想她大婚那日,正是王爷吹了这样一曲笛,叫夏露瞧见了他的温柔挺括,像极了话本里的翩翩佳公子,故而她一眼便喜欢上,不复当初的种种偏见,愈发没了分寸。 也不知是谁造的谣,说王爷满身煞气,近身者必遭连累,连她都信过这话。那人倘或见到王爷这般模样,必定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他与凶神恶煞归为一谈。 她眼眸一转,目光恰巧落在摆到一旁的棋盘上。无心之间,她猛然瞧出平局棋的一点异样,再一细看,秦婵唯有暗自惊诧罢了。 她眼的平局,其实是王爷精心让着她的结果,黑子好不容易跳出层层小套,看似是平,殊不知黑子仍在白子的计算之,就像那孙猴子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,只要王爷再落一子,黑子便会在一击之下彻底溃败。 秦婵捏了把汗。仅从对弈便可窥知王爷心计之深沉,这份深沉,着实叫人难以揣摩。 一曲毕,霍深放下玉笛,说道:“婵婵可还想听别的?” 秦婵摇摇头,“只这一曲足矣。” 霍深见她歪坐良久,领口衣襟已松,一双天生小巧的玉足套着小白袜,搭在他极近的身侧,他毫不客气地攥上去,摘下袜子来回把玩。 @无限好,尽在晋江学城 秦婵受惊,猛然坐直了身子,足底被粗茧摩擦生出股难耐的细痒,红着脸往穆荣站着的方向看去。 霍深见她又害羞,便命令他们远远站在桥上等着,穆荣如蒙大赦,带着小筑里所有伺候的下人全都退到廊桥站守。 “王爷勿摸了,痒……” 秦婵耐不住,试图将脚收回去。霍深不放她,不仅去搔痒她的足底,引得她越发挣扎起来,不知要哭要笑的,还在她足背上轻咬一口,最后抱起她往里屋走…… 经此一回,两人又变得有说有笑,往日那点小小的不快如青烟般散去,再去想都想不起来了。 没过几天,夏露果然又来了王府,且再不隐瞒,直接了当说要见王爷。 这次不比上次,上次夏露扑了个空,王爷其实并不在府上,而这一回她打听好才来,王爷也确实在府上。 青桃依照秦婵先前的嘱咐,将夏露领到堂屋边的抱厦里,让她暂且坐着等待片刻,随意扯个谎说王爷王妃正有事,过会儿才能过来。 夏露听闻王爷果然在,便沉下了心愿意静等。@无限好,尽在晋江学城 青桃不敢耽误,一面让丫鬟去告诉王妃夏小姐来了,要找王爷,一面连忙打发小厮去套车,坐上马车去陶府请陶小姐过来帮着应付。 霍深这时候并未与秦婵在一起,他正在后院的内书房里与下商议要紧事。秦婵听见丫鬟的话,也不去抱厦见夏露,耐心坐在自己屋里,等着陶冰真过来再说。 青桃到了陶府,将夏露爱慕王爷的猜测说了,陶冰真听完,气得直拍桌:“这是个什么事儿!天底下男人千千万,如何能对好姐妹的夫君动起了心思,岂不叫人寒心!” 陶冰真快步随着青桃到了王府,一进屋,便怒气冲冲问道:“夏露,你非要见王爷做什么?” 夏露怔了怔,说道:“冰真,你吃了枪药了?你怎么冲我发脾气来了。还有,你怎么也在这儿?” “你甭管我怎么在这儿,你只说,你对王爷抱的是什么心思,打了什么主意?” 夏露欲言又止,半天才道:“不关你的事,我要亲口对王爷说。” 陶冰真见了夏露的表情,便知青桃所言错不了,又道:“你想亲口对王爷说喜欢他是不是?” 夏露被说心事,身子一颤,又默默埋下头去,缄口不言。 陶冰真气极,上前拉起她的就往外扯:“走!跟我回去!你们夏家丢不起这个人!” 夏露被她攥得臂发疼,使劲儿挣扎出来,带着哭腔大喊:“我给夏家丢什么人了!我这一辈子,好不容易喜欢上个男人,难道还不许我告诉他了!”夏露说着,顺将摆在桌上的茶盏扫到地上,摔出个声儿来,外头老多人都听见了这边吵闹。 青桃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,亏得王妃请了陶小姐来帮着抵挡,倘若夏小姐当着王妃一人的面这般闹起来,王妃一个人根本招架不住,场面又尴尬,一个不当心,指不定要毁了王妃的好名声。 陶小姐就不一样了,她是局外人,无论说什么,别人都不会指摘她的过错。青桃本想请她来说几句公道话,帮着劝一劝人就是,她没想到,陶小姐平时看着稳重,这时候竟也争得面红耳赤的,半点不退让。 陶冰真确实生气了,她指着夏露的鼻子骂起来:“你个蠢人!婵儿已嫁给王爷做了王妃,人家才是一对恩爱夫妻,你紧往里头掺和,去说那些不害臊的,像话吗?你还是婵儿的好姐妹呢,你这么做,对得起婵儿吗?” “我怎么对不起婵儿了!我又没要抢她的正妃,只是想和王爷在一块,王爷若允了,让我做个侧妃,我和婵儿依旧是好姐妹,就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,两个人一起伺候王爷怎么了!” 夏露也不依不饶,搬出一堆道理,坐在地上捂着脸大哭。 秦婵接到了消息,还在来的路上,而霍深则与下谈完了事儿,正巧路过这边,就听见了吵闹声。 霍深皱眉:“那边是怎么回事?” 穆荣也是一头雾水,便叫了个小丫鬟来问话。 小丫头回想着方才听到的话,磕磕绊绊地说了半天:“回王爷,是王妃的两位朋友,夏小姐与陶小姐争吵起来,因为……因为夏家小姐爱慕王爷,定要面见王爷表情意,陶家小姐说这样对不起王妃……” 霍深冷笑几声,脸色阴沉得不像话,迈着大步往抱厦屋里走去。 第三十三章 “王爷万福金安。” 抱厦外, 下人们见霍深往这边走,一大群人呼啦啦跪下迎候, 夏露与陶冰真方才还在争吵, 听见王爷过来, 都吓了一跳。 穆荣小碎步走在前头, 将挡秋风的门帘儿撩开, 霍深大步迈进去,纹墨云边的衣袍随动作翻摆, 在陶冰真与夏露愕然的注视下,绷着面容坐到正中桌边的位置。 他坐得散漫,二郎腿翘起, 一手持卷正在默看,另一边儿穆荣端了热茶,他接过饮了几口,什么话都没说, 并未看坐在地上的夏露一眼,仿佛在场之人都不存在一般。 因他的到来, 屋内肃静得出奇, 压抑感渐浓, 旁人就要喘不过气来。 夏露两眼哭得通红, 因吵闹时动作大了些, 衣衫稍显凌乱,发髻也松动些。她用帕子胡乱擦两把脸,擦去眼泪, 抻抻下身的裙摆站起,拢了拢鬓发,才要说话,便被进屋禀报的王府侍卫统领给打断。 孙统领一进门,觉察到气氛有异,脚步立时顿住,飞快看了左右,竟瞧见了两副生面孔的闺秀,其中一位梨花带雨,好像在这儿哭过一场。 他暗自惊疑之下不敢再看,走到霍深身前,抱拳道:“王爷,凉州传来消息,我军中发现三名奸细,皆被北胡买通,为窃取机密,所幸发现得早,三人尚未往北胡传递紧要军情,知府差人来问奸细应当处置。” 凉州是霍深的封地,霍深又掌管边关一带的统兵权,知府虽为一州长官,但要紧事上仍得请霍深裁度,尤其是军情,知府更不敢擅自做主,这才差人来问。 夏露局促不安地站着,趁王爷没瞧她的功夫,紧忙把衣服拾掇得更立整,将碎发都挽到耳后去。 霍深面色不改,手中书卷也未放下,轻飘飘地说了句:“全部砍头,把头颅插在军营最醒目的位置,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取下,借此给所有人提个醒,给敌国办事会是什么下场。” 这番话,叫偷眼瞧霍深的夏露浑身打了个寒噤,眼中添了些许惧色。 “是,王爷。”孙统得口谕去办了。 屋内又静了下来,夏露无视陶冰真使给她“快快离开”的眼色,暗暗鼓起勇气,带几许颤声,对霍深满含爱慕地说:“王爷,民女,民女是翰林学士夏仕林之女夏露,民女……” 霍深终于抬眼看她,眼角蕴着丝丝不耐与危险的意味,只这么一眼,就叫夏露双膝发软,泄了一半气。他这个样子实在太凶,与她九月十五那日所见,完全是两个样。 “滚出去。” 霍深盯着夏露,将这三个字说得无比清晰。说完,便沉下脸色又去看书。 夏露脑中轰地一声,好像有什么炸开,随即踉跄几步,不可置信地傻傻怔在当场。 陶冰真站在一边瞧了半天,见夏露一意孤行后,果然吃到了苦头,于心里叹了口气,上前扶住夏露,对霍深道:“是我们不好,惊扰了王爷,我们这就离开。” 她冲霍深福一福身,搀着如坠云雾的夏露走出屋。 秦婵在甬道处撞见了陶冰真与夏露,见夏露丢了魂儿一般,眼泪从眼角里止不住地往下滑,又听青桃大致说了两句方才的情形,想着这回她该长些教训,不再耍她的小孩子脾气。 “王爷你见过了,你对他有意,他对你无情,夏露,快快收了这份心回家去,来日总有与你两情相悦的好男子来配你。”秦婵念在多年姐妹情谊的份上,终究不忍她这般,好心劝了两句。 陶冰真也对夏露说:“走吧,回去吃上安神药再睡一觉,应当也就好了。” 岂料夏露突然瞪起了眼,将陶冰真一把推开,指着秦婵大喊:“定是你!你对王爷说了我的闲话对不对!如若不然,他怎会对我那般绝情,对我一个弱女子说那样的狠话来吓人!” 秦婵惊呆了。天地良心,她可是什么都不知道,为了避嫌连露面都不敢,生怕外人给她按个“妒妇”的名头,说她这正妃容不下别的女人,将自荐侧妃的夏小姐给挤兑出门。 王爷不喜她提妾室,前段日子还因此闹过点不痛快,好不容易感情如初,这种时候,她更不敢成全夏露,带着她去找王爷,以免王爷错怪了她,以为她巴不得把他推到别的女人那里去,夫妻又要生分了。 最要紧的一点,夏露是她的闺中密友,她却看中了自己的夫君,这实在叫她难以接受。 她本想着,无论如何都要拦住了夏露,再让冰真出面劝住了她,最后她胡乱诌个由头把人送走,也就完事了。不成想王爷自己撞见这事,还亲口拒绝了她,如此倒也干净,岂料她竟恨上了自己。 青桃气得跺脚,把秦婵往身后护:“夏小姐说什么呢,您和王爷是什么关系,王爷连您是谁都不知道,王妃还用得着去说您的闲话?” 无奈夏露什么都听不进去,她不知道是王爷自己找人问的话,一门心思恨上了秦婵,料定是秦婵说了她的坏话,如若不然,怎么可能她才说了半句话,王爷就让她滚。在她心里,王爷并不是那样的人。 陶冰真肩膀被夏露推得发疼,消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:“你又犯浑!我再也不管你了!” 夏露抹了把泪,嗓音渐渐嘶哑:“我也不要你管!你们合起伙来欺负人!今日起我便与你们断了交情,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!”她转身,沿着甬道往府门方向奔跑,任谁都拦不住,去找她的小轿坐着回家去了。 甬道两旁的朱墙后头,有一棵光秃秃的梨树,枝干粗黑,朝这边佝偻伸着枝桠。下人面面相觑,偶有交头接耳。秦婵望着夏露跑走的背影,不禁苦笑出声。 秦婵扶着陶冰真去屋里坐,看看她肩膀有没有被伤到,所幸夏露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,手上力道不能伤人,陶冰真疼了一会儿,秦婵硬给她抹了点药,慢慢地便不疼了。 陶冰真虽喜欢做蹴鞠一类的运动,比之秦婵与夏露身体强健些,看着不显柔弱,可她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,遇见了难过的事也有想哭的时候。 她从怀里掏出帕子,哽咽着掉了几滴眼泪,在脸颊两边来回擦:“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,咱们仨原本好好的。” 秦婵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收场,她抚着陶冰真的脊背,亦是心绪难平,“也是我的不对,我不该让你过来帮我的忙,这点子事,倒把你给连累狠了。” 秦婵咬着下唇,暗暗发誓,往后的事她决不能拖累亲近之人,能自己料理的,便自己出面料理,外头人若要说她是个妒妇,那她认了便是。 陶冰真吸吸鼻子抬头:“我看归根究底,还是夏露的不对。平时许多小事,咱们都让着她,她便随心所欲,不把别人当回事。” 秦婵端过来一碗热牛乳给陶冰真喝:“事情已成定局,再想也无用,由她去吧。冰真,谢谢你肯过来替我说几句公道话,我此生能有你这样一位好友,真真是庆幸又欢喜。” 今天的事,让秦婵看清了两个人,一个根本不值得她的好,另一个才是她真正的挚友。 陶冰真也只是笑笑,又连忙告诫道:“婵儿,你得想尽办法守住你的恩宠,守住你的正妃之位,任谁来抢都不能抢走。像夏露这般,只一门心思因喜欢王爷才偏要嫁进来的,终归是少数,也算好对付,若遇着了厉害的会算计的女人,你稍不留意,就会吃大亏的。” 秦婵知她一片好意,立刻答应下来,好让她放心。 王爷手中攥着的,是何等滔天的权势,别看皇上不喜欢他,王爷处事也算低调,然而天潢贵胄,就算他再不得皇上喜爱,也是皇室的一员,掌管北境兵马,有权在封地征收各项名目的赋税,并有大批誓死效忠者,生杀掠夺,就是他一句话的事。 他既然是这样的人,王爷府便是这样的地方。王爷的身上系着一等一的权与贵,不知要引得多少女人前赴后继,扎堆儿往王府后院里钻。 陶冰真的顾虑是对的,秦婵也早做足了心理准备,只不过嫁来月余,王爷府里仍然只有她一个女主子,王爷又待她好得很,倒叫她渐渐忘了背地里的险恶。 黄昏时送走了陶冰真,秦婵带着亲手做的茶点,去内书房看王爷。霍深见她来,便叫她坐到他身边。 秦婵捻起一块百果糕,亲手喂他吃下,在他耳边温声软语:“王爷,您可还记得您曾经问过妾身什么?” 霍深不假思索点头。 “那妾身也要问您一个问题,您须得如实回答妾身。”秦婵软着身段,如水蛇般缠上去,额头倚在他肩膀上。 霍深将笔往旁边一扔,伸手抚上她的腰肢,“你只管问。” “妾身想问,王爷的心里,有没有妾身?”秦婵在他耳际吹着似有似无的气息,用指尖去轻蹭他的喉结,然后慢慢往下,想引诱他做些叫她安心的承诺,诸如一年内不会抬妾之类,然而,霍深却意外地清醒,一把按住她作乱的手。 秦婵在错愕中被他捞到地上站好,被迫对上他英俊的眉目。 霍深神情郑重,轻轻扳着她的两只肩膀站在她面前,朝她稍低着头,说出的每个字都钻进她的心坎里—— “婵婵,我此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。” 那一刻,秦婵能感觉到,她的心跳加快了几分。 第三十四章 秋风瑟瑟, 卷起外院树上如云绽放的金黄桂花,洋洋洒落, 花瓣沾在微凉残雨的青石板上, 香气清冷袅袅, 顺着窗缝儿钻到书房里。 霍深抬起拇指, 轻蹭秦婵冰凉通红的鼻尖儿。 “本朝又没有律法, 规定王爷必须纳妾,决不许只有一个女人, 不然削爵。既如此,我为何不能只要你一个呢?婵婵,你说是不是?” 他极难得地说上几句风趣之言, 眉目温柔,唇间带笑。 秦婵扬着下巴听了,惊愕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,朱唇微张, 满心都是难以置信。 她回过味儿来,从王爷的话里竟听出几丝道理。 普天之下并无强逼着男子三妻四妾的, 只因男子花心, 大多喜欢左拥右抱, 故而世人视此情为常理。 若说起专情的男子, 世间应当也不是没有, 只是对于王公贵族来说,他们终日浸在金银窝温柔乡里,专情实在是万金难求的事。 更多的人, 则是见惯了芙蓉面蜜里情,练就一番舌灿莲花哄人意动的好本事,不知引得多少女子笃信,搭进去一生中至美至纯的时光。 秦婵渐渐缓和下心情,将鼻尖一点儿微酸忍回去。 王爷自然不是那等油腔滑调之人,她已嫁给了她,他又是这样的身份,当真不必骗她什么。 她甚至相信,王爷此时此刻是真心的。 只不过,誓言最易在岁月磋磨中逝去,今日夫妻情意绵绵,深情款款,三年五载之后,谁知会发生什么,王爷与她之间还剩多少恩爱。 不论王爷在往后余生里,能否做到一生只有她一个女人,秦婵都心满意足了。 他能有这份心,就已胜过天底下千千万万的男子,比之流连花丛肆意玩弄感情的贵胄王孙,更胜过万倍。 “王爷说得极是。” 秦婵目光一柔,软玉温香的身子往前靠去,双臂如柳条般舒柔,轻轻抱上他的腰。 霍深腰间凸出镶着数块金麒麟的腰带硌在她肋下,秦婵左扭右扭都避不开。 “解了就是。婵婵,你来解。” 秦婵微红了脸轻应,去摸腰带的搭扣,叮铃一声,腰带坠落到地上,霍深衣袍松动着敞开,上身饱满结实的肌肉渐渐没了单衫的遮挡。 书房清静,靠床边书架的梨木软塌上,有几朵明雅的桂花无声飘落,霍深拥着她躺上去,金黄的馨香随着律动濡满枕席…… 又一个多月过去,选秀的日子到了。秦家人赶着马车,送青荔进宫。 阮芳舒坐在青荔对面,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她,心下甚是欣慰。 青荔今日穿一身天青色的袄裙,随和淡雅,领子翻出小毛边儿,玉簪绾发,红坠儿亮眼,宁静规矩地坐在那,低着头目不斜视,就这么看着,竟是将许多名门闺秀都给比了下去。 秦婵闻讯,也早早候在宫门不远处等着她们。 这个时候已入冬,路边枯树上的老鸦时不时扯嗓子叫,倒怪吓人的,天色灰白,冷云朦朦胧胧遮住太阳,橙光微晕,并不刺眼。 秦婵身披雪色大氅,怀里抱着汤婆子,葱白指尖儿凝着浅淡的粉红。 有不少送女儿选秀的马车轱辘轱辘辇进宫门,自有太监引路,秦婵眺目望了许久,总算瞧见了秦家的马车。 青荔一下马车,秦婵便迎过去,拉着她的手来回看了,笑着赞道:“青荔表妹这身衣裳,真真衬出个‘清丽’佳人来。” 青荔半蹲身子,回了一礼:“多谢王妃抬举。” 入宫选秀乃是本月盛事,但凡去选的,除了被圣上属意,立马就能有位分的女子外,其余大部分都充做了宫女,相较之下,被当即册封的女子,通常都有一副得青睐的好相貌。 而青荔的相貌,不单单在秦府丫头中拔得头筹,送到外头去比也是极出挑的。就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妙人儿,好生送到秦律的屋里去,不知秦律是怎么想的,竟碰都不碰半下。 秦婵将青桃身后的一个丫头拉过来,对青荔道:“这丫头名唤珍儿,这番跟着你去,伺候你。” 珍儿是秦婵从王府里挑出来的丫头,在正院里伺候了两个多月,秦婵瞧她说话办事利落,心细如尘,穆荣都赞她得力。 这回进宫,青荔保不齐要做主子娘娘,身边总得有个亲近丫头才是。秦府诸人皆知青荔底细,便不好充丫鬟陪她进宫,秦婵便从王府里寻了不知内情又懂规矩的珍儿来伺候。 青荔温声答应:“谢王妃。” 珍儿朝青荔福身,极有眼色地要过青荔手里的绢兰小包,挂在自己胳膊上,站到青荔身边扶着她去了。 青荔低垂着眼,朝珍儿无言点头。 秦婵容颜舒展,轻轻往外吁了一口,在这冰冷的天儿里凝成一道白气。青荔哪儿都好,唯独有一点,总是拘着自己的性子,半句都不肯多说。 许多时候,她想和青荔多聊几句,见她这等做派,总要语塞,不知该说点什么好。 又一架马车缓缓驶过,秦婵她们往旁边让了让,只那么随意往马车的小搭帘上一瞟,正巧看清了里头人的相貌,秦婵忍不住倒吸冷气。 马车里的女子浓妆艳抹,珠钗耀目,白貂儿皮裹在脖间,衬出慵懒华贵的明媚,眉色却是阴郁。 那女子不是别人,正是夏露。 怎会是她?她不是不愿进宫吗? 秦婵惊疑不定,唯有眼珠飘转个不停。她想起前阵子与夏露闹出的不愉快,又念青荔就要入宫,两人若遇见了,难保青荔不被欺辱。 她略微思忖,俯在青荔耳畔飞快说了几句要紧的话。青荔听后,连连点头说记下了。 阮芳舒不知这其中关节,没甚在意,只说:“好孩子,你安心进宫走上一遭,选得上选不上,你都是我们阮家的女儿。” 青荔的脸上终于有几分动容。她感激瞧着阮芳舒,嘴里没话说,膝盖却碰到了地上,极恭谨地磕了三个头。 “傻孩子,你这是做什么呢,快快起来。”众人连忙拉她站起,珍儿半蹲着掸去她裙摆沾上的土。 宫墙绰绰,碧瓦凝霜。秦府的马车载着青荔与珍儿,踏入皇宫绵延向深的长路。 阮芳舒坐着王府的马车,与秦婵回到秦府等消息。一家人都盼着结果。 到了黄昏时候,宫里派人来送圣旨。 公公喜气洋洋地说:“秦夫人,恭喜呀!尊兄江南织造郎中阮瀚思之女阮青荔,已被圣上册封为从五品婕妤,赐居永延宫,不日就要承宠啦!” 秦盛之官居一品,又有个做王妃的女儿,宫里人都给他的面子,是以他家最快知晓了消息。 阮芳舒喜不自胜,叫秦律快些款待公公。秦律听闻了大喜的消息,却有些皱眉。 秦婵替青荔高兴了一会儿,忽又想到了夏露,便凑到席间敬了杯酒,问夏露的结果如何。 公公端举酒盅,抬眉思索片刻,半天才晃荡着脑袋细声儿道:“夏学士家的夏小姐,被圣上册封为从三品昭仪,赐居永靖宫啦。” 第三十五章 京畿的几处铁矿山边, 冷风吹摇白桦树林光秃的枝丫,萧瑟凄寒, 庆王带着一批王府侍卫, 正在归京途中, 不知是寒冷还是心情阴郁所致, 霍沥的脸色格外苍白。 “王爷, 这些江湖人太不识好歹,依属下之见, 咱们倒不如……”庆王府的侍卫统领纵马前行数步,抱拳正欲献策,就被霍沥抬掌止住。 霍沥轻蔑看他一眼, 嘴角扯出个嘲弄的笑:“你都输过多少回了?府里上下养着几千名私卫,到你手里都成了酒囊饭袋。” 侍卫统领赧然,挠挠后脑勺,不得不闭上嘴。 霍沥暗自生了一顿闷气, 就这么些个江湖草莽之辈,愣是缠死了他们, 一个个又神出鬼没的, 人影都难见着, 折腾了这么长功夫, 唯有他们这边损兵折将而已。 霍沥知道统领想说什么, 他早就与自己说过两回。霍深从边关回来不久,他手下的兵将多,若庆王府请他出面帮忙, 以严整练过的官兵围剿不入流的帮派,事情兴许会好办得多。 然而他怎么可能去求他。 那样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。他是二皇子,是当前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,生母李淑妃协理六宫,在父皇身边一向得脸,朝中大臣大多与他结交,相信不日父皇就会册立他为太子。 母凭子贵,柳皇后没了太子可以依傍,便只剩一层表面威仪,谁都不怕她。 自己的三个弟弟,一个四岁,一个七岁,至于霍深,他早就不得宠了,这么多年父皇根本没拿睁眼瞧过他,没死在边关是他命好。 想到这儿,霍沥的脸色开始缓和。 只是遇到一点小挫折而已,他仍是父皇最疼爱的孩子,地位固若金汤,前程平坦无阻,将来他拥有的会是整个霍氏江山,失去几座铁矿实在不值得他动气。 不过,纵然霍深对皇位无威胁,可他仍是个劲敌,长久留着必有后患。 秦相嫁女后,秦家陶家以及江南阮家就成了闵王一党,赵振一向偏袒这个亲外甥,就连伯府都靠上了霍深。是时候想个法子,来打压他们这些人了。 * 冬日暖阳,照得宫内朵朵红梅明艳,昨儿夜里才下过今冬的第一场雪,薄薄的一层雪花落在排排翠瓦上,经日头一晒,立马化成水,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往下流。 “主子,皇上准允您不去皇后娘娘处请安呢,您才侍寝第三日,身子正是累的时候,化雪又冷,倒不如在永靖宫里歇着。”夏露的贴身宫女书琴仔细搀扶着她道。 夏露用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拢了一回鬓发,撩手又抱紧一只汤婆子,冷笑两声:“既然来了宫里,总得寻个大靠山,皇后娘娘乃是中宫之主,多去她那儿坐着,与她说说话准没错。” 书琴恭维:“还是主子想得周到。” 这一批秀女里,选入后宫的妃嫔共八人,其中属夏露的位分最高,得宠最快,其中自然有她父亲的功劳。她的父亲是翰林大学士,日日在皇上跟前伺候,念在这层情面上,她必要比旁人多得青眼。 夏露和书琴身后,跟着几个随侍的宫女太监,行至永延宫的宫门前时,恰巧看见了也要去请安的青荔与珍儿两人。 青荔今天穿一身靛蓝的锦袄,绾个堕马髻,略施粉黛小步往外走着,见到夏露正站在门外,就朝她施了一礼。 夏露上下打量了她,忽地轻嗤一声,满眼不屑:“原来是阮婕妤,既然遇见了,咱们便一道过去请安罢。” 青荔应声,低眉敛目跟在夏露身侧稍后的位置。 夏露半眯着眼,极惬意地仰面看着天儿,慢悠悠说道:“哎呀,现在这后宫里啊,真是什么样的下贱人都有,就连通房丫鬟都改头换面当主子喽。” 书琴跟着笑起来,对青荔隐有鄙夷之色:“主子放心,下贱坯子终究是下贱坯子,成不了大气候的。” 珍儿不明觉厉,青荔则一言不发埋着头,任她们肆意嘲笑她的身份。 走着走着,夏露脚步突然顿住,一转身,对青荔倨傲道:“你跪下。” 青荔略怔,饶她是再好的性子,也忍不住抬头问:“夏昭仪这是为何?” 书琴冷笑几声:“叫你跪你就跪,这可是咱们夏昭仪的吩咐,阮婕妤,你敢不答应?” 珍儿跑到书琴跟前,不忿说道:“可夏昭仪与阮婕妤都是要去拜见皇后娘娘的,皇后娘娘若知道了这事,恐怕……” 夏露一瞪眼:“恐怕什么!小小宫婢还敢顶嘴了,书琴,掌嘴!” 书琴得了命令,撸起袖子大步迈过去,毫不客气照着珍儿的脸上扇了两巴掌。珍儿被扇得晕了头,气得满面通红,眼泪簌簌往下掉,不情不愿地还嘴:“珍儿在闵王府伺候时,也没被这样打过……” 她纵然说错过话,也不曾被当众扇巴掌的。 青荔知道拗不过夏露,万不得已顺着她的意思跪下:“昭仪娘娘,我跪就是了,珍儿还小,别打她了。” 然而夏露听珍儿说,她是从王府里出来的,略微一想便知,和青荔沾关系的王府是哪个王府,想到之前的不痛快,心里又冒气火来,指着珍儿道:“书琴,继续打!没我的吩咐不准停!” “是,主子。”书琴得了命令,立马揪着珍儿到墙角去踢打,青荔见情形不好,慌张站起来去护着珍儿,三人扭在一起,顷刻间乱成一团。 夏露在一边冷眼瞧着,唇角上扬,心情稍慰。 进宫前的日子,她总是以泪洗面,只因在闵王的那一句“滚出去”,让她颜面尽失。 像她这样的大家闺秀,他非但不怜香惜玉,甚至对她说那样难听的话,实在太过分,太欺负人。 想来想去,恐怕唯有进宫一条路,才能让她一雪前耻。只有进到宫里,她的手里才会有权力,才能有实力去对付那些欺负过她的人。 珍儿的哭喊声惊动许多宫人,却无一敢过来阻拦,只因挑事儿的这位主子乃是正得宠的夏昭仪。珍儿捂着脸往青荔身后躲,书琴便铆足了劲儿去揪她,青荔夹在中间,也受了书琴不少推搡,浑身都在疼。 “那边在嚷嚷什么?” 自甬道的另一方向,李淑妃一行人缓缓朝这边走来。她老远就听见打骂声和哭声,听得直皱眉,大早上的,也不知是哪个没规矩的在闹事。 小太监过来瞧了两眼,弓着腰赶忙回去对李淑妃禀报,是夏昭仪命令宫女在打阮婕妤的人。 李淑妃凤眸微眯,似是察觉到了什么。 难道这两个人之前有过节? 阮婕妤是江南阮家的人,王妃的母舅家,便是闵王一派的拥护者,若能借夏昭仪的手来对付这个阮婕妤,岂不省事? 第三十六章 “淑妃娘娘到!” 打头阵的公公敞着嗓子喊了一声, 夏露那边听见动静,止住扭打, 都跪下来相迎。 李淑妃头上插着两朵柔粉的芙蓉攒丝大花, 遍身锦缎, 鞋履镶珠, 衬得她容貌明艳, 贵气雍容,她不疾不徐走了过来, 余光往墙根三人身上瞟了一眼,步子一顿,微弯着腰伸手去扶夏露。 她语调顿挫着道:“我说好妹妹, 你在这发什么脾气呢?皇后娘娘还在玉仪宫等着呢,走吧,咱们快些过去,别叫人等急了。” 李淑妃浑似没瞧见青荔似的, 扶起夏露与她交谈着离开,一群人便呼啦啦跟上, 独留青荔与珍儿跪在墙根儿处, 膝盖冰冷, 满身伤痛地打着寒噤。 人都走尽了, 青荔搂着呜呜咽咽哭的珍儿, 好一阵安慰。她们两个的发髻都乱了,衣服也皱巴起来,这副模样断不可去皇后娘娘处请安, 为难良久也只好打道回府,皇后娘娘若怪罪也没法子。 青荔掺着珍儿的胳膊回去。今儿受了这么一桩无妄之灾,打掉了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。 前往玉仪宫的路上,李淑妃笑盈盈地对夏露道:“妹妹才来宫里,就得皇上盛宠,不知宫里有多少女人羡慕呢!皇后娘娘这半年身子不大好,不常理事,本妃协理六宫,管着后宫的大事小情,若遇见什么难处了,只管同我说就是了,我来替你做主。” 夏露讶然,原来这位淑妃娘娘才是后宫的掌权之人。看来,她早先想着多巴结皇后,倒是想错了,皇后若不大理事,巴结她再多也是无用,还不如与淑妃娘娘多交往着些。 夏露想通了关节,立刻陪着笑道:“娘娘这话叫我心里发暖,往后妹妹就全仰仗娘娘照拂了。妹妹从宫外带进来一些冻顶乌龙,回头就给娘娘送去,娘娘尝尝滋味如何。” 李淑妃见夏露好拉拢,也勾起唇角道:“好,咱们多走动走动,是再好不过的了。” 又过了五日,总算轮到了青荔承宠。一夜过去,喜鹊儿蹲在枝头叽叽喳喳叫着,青荔已换了身华贵衣着,最外裹着狐裘披肩,被以龙辇送回了永延宫。 没过多久,皇上的人又到永延宫里赏赐许多东西,光金子就有两盘。而夏露承宠的第二日,皇上不过赏了几匹锦缎,几样首饰而已。 青荔得宠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,直叫夏露气恼不已。 一连数日,景隆帝都召青荔侍寝,夏露再也沉不住气,随便捡了两碟子糕点,命人带上就往泰安宫里去。 霍廖此时正在泰安宫的偏殿里批阅奏折,炭火上罩着一层铁笼,殿内热气缭绕温暖如春,青荔静静侍立一旁,替他研墨。 “皇上,夏昭仪在门外求见,说是要给皇上送糕点。”公公道。 霍廖朱笔顿了顿,头也不抬:“让她进来罢。” “是。” 夏露一进门就瞧见了青荔,气不打一处来,勉强压着火气请了安,把糕点摆在小桌上,见皇上撂下奏折朝自己那边看了过来,登时指着青荔道:“皇上,您莫要被她骗了!她不过是阮家新收的养女,从前在秦家做丫鬟的,身份低贱得很!” 屋里,小太监该拢火的拢火,该蹭地的蹭地,宫女继续擦花瓶,剪花枝。 夏露总算说出了心里话,眼神得意,正在畅快的时候,就等皇上勃然大怒,发落了这个不知羞耻的贱婢。 然而霍廖不悦地皱了皱眉,放下朱笔抿了口茶,冷着语气说道:“夏昭仪,你怎可这般说阮婕妤的不是?她也是朕的妃嫔。” 夏露诧异极了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她以为皇【y-z-j-茹-姐-姐】上昏了头了,便想着再说一遍:“皇上,您怕是没听清楚,妾身说这个阮婕妤她……” “好了。” 霍廖不耐烦,语气中挂上几丝震慑的威严,夏露受惊,身子跟着颤了一颤。 “朕早就知道了,阮婕妤都同朕说过。丫鬟又如何,朕的生母也不过是身份地位的末等宫女。难道你当朕是老糊涂?自己身边是什么人都不清楚?” 青荔埋着头仍在研墨,恍如什么都没听见。 夏露手足无措,慌慌张张跪倒在地,背上都冒出冷汗来:“妾身……妾身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 霍廖瞥她一眼,又看了眼她带来的两碟糕点,一碟是棋子饼,远瞧着便油津津的腻得慌,一碟是凉透了的梅花糕。 他面色沉了沉,心情更加不愉:“夏昭仪冒冒失失,实在不成规矩。来人,送昭仪回宫。” 夏露失了脸面,极不甘心地咬着下唇,跟着公公离开了泰安宫。回到永靖宫,少不得一顿打人骂狗,以泄心头不满。 霍廖兀自叹了两声,暗道这夏昭仪实在不成体统,如此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,不过是念在她年纪小的份上,没有责罚罢了。 再扭头一看阮婕妤,静若处子泰然而立,正如空谷幽兰,典雅低调,格外叫人喜欢。 他笑了笑,难得多出几分柔情:“阮婕妤不必把她的话放在心里。” 青荔放下墨,朝霍廖福身:“妾身一心侍奉皇上,除此之外,再无他想。” 福身时,她眉心微动。 其实,让她早早把身世禀明皇上,都是王妃的主意。那日送她进宫选秀时,王妃凑到她耳边来嘱咐,说担忧她入宫后受夏露的欺负,依照夏露的性子,必要把她是养女的事捅到皇上那里去。 与其被恶人告状,不如自己说个明白,趁着皇上最高兴的档口,把实情给模模糊糊地说了。他若在兴头上,便不觉得这是什么要紧事,只要说出不会责怪你的话来,往后你便安全了,夏露再要借着这件事闹腾,也是不能够了。 于是,青荔便在承宠的当夜,将实情和盘托出。不出所料,皇上不仅没怪罪她,还赞她是个少有主动说真话的,伺候人也周到体贴,比起那些官家女子,倒是别有一番韵味,故而一连数日都召她侍候。 没过多久,青荔被提了位分,于从五品的婕妤,升至正五品的嫔位,皇上赐的东西络绎不绝流向永延宫,人人瞧着都眼红。 秦府上下也都听闻她受宠,个个欢欣。就在这时候秦律竟松了口,答应阮芳舒议亲,阮芳舒又惊又喜,连忙张罗起秦律的婚事。 第三十七章 寒风夹着房檐儿上的细小的冰碴, 一刻不停地往下扫,扫到人脖子里时凉津津的, 比起脸蛋儿与手脚受的冻却好上不少。 永延宫进到后门里, 穆荣缩着脖子裹了裹毛围脖, 将手上的包袱塞给珍儿:“这些是王妃送给阮嫔娘娘的东西, 里头有些金银首饰, 另有家书和别的东西,等娘娘亲自拆开看了便知。” 珍儿来宫里有一段时候了, 见到穆荣好似见到了亲人,她始终记着夏露命丫鬟当众打她的事,这时候禁不住洒泪说道:“穆公公有所不知, 昭仪娘娘总和我们过不去呢,淑妃娘娘也不说句公道话,亏得咱们娘娘得宠,皇上时不时过来, 如若不然,我们殿里的银霜碳都不知能不能供足。” 穆荣叹了口气, 让珍儿不要哭, 免得风催了泪眼, 惹出病就麻烦了。 “王妃在宫外什么都知道, 你们处境不好她自然也知道。单靠皇上的恩宠度日免不了惶惶, 故而王妃也想了别的主意出来,都在家书里写着,娘娘看了便明白。至于夏昭仪那边——” 穆荣压下声音, 凑近几分道:“她既然屡屡与咱们做对,咱们对她也不必留情面。若捏住她的把柄了,就叫她再也翻不了身。” 珍儿用袖子蹭一把脸,说知道了,穆荣又嘱咐她几句别的,这才跺跺快要冻麻的脚出宫去。 他一回到王府,就立马到秦婵屋里去回话。 秦婵的寝屋里烧着两盆上好的红萝碳,她身上穿了一件柳黄收腰的秋日薄衫,又披一条竹青色的小衣,脚踩在暖和厚实的地毯上,撂下誊抄经文的笔,扭头听穆荣说话。 “奴才没敢惊动阮嫔娘娘,怕宫里眼睛多,看见奴才进屋不好,便只寻了珍儿出来交待话。” “辛苦你走这一趟了。”秦婵微一点头,轻拢几下肩头披散着的缎面黑发,叫小丫头送穆荣出去。 青桃捧着一只装着脐橙的水晶玻璃盘过来,剥好了果肉盛在小碟里,放到秦婵桌上,“王妃,这夏昭仪也忒过分了,总欺负阮嫔,她这分明是做给您看,故意气您呢,不如咱们同王爷说去,让王爷想想办法。” 秦婵嗔怪青桃:“王爷政务繁忙,怎可拿这些事去麻烦他,往后别再提这个。这些事只与我相关,我来想办法就是。” 青桃吐吐舌头,又道:“太皇太后那边的门路,王妃果真有把握走得通?太皇太后常年幽居恒昌宫,要见她一面怕是都困难。” 秦婵盈盈一笑:“事在人为。在这后宫里,柳皇后不喜欢我,李淑妃和夏昭仪针对着咱们,若要找靠山,只能从太皇太后处寻。太皇太后今年八十七岁高龄,是亲眼看着皇上长大的,只要有她老人家的一句话在,就比什么都强。” “说起来大公子总算答应成亲,娘家老太太那边正在挑合适的姑娘家人选,还派了人来,说王妃若得空便回去一同参谋参谋。”青桃道。 秦律不肯成亲,始终是秦家人的一块心病,秦婵见哥哥终于想通,不再拧巴,也颇觉欣慰,“成,咱们挑个空闲日子回一趟娘家。” 入夜掌灯时分,霍深顶风披雪归来,带进一股寒气儿。 寝屋里温暖馨香,灯火明亮,与朔风森寒的屋外完全是两个世界。秦婵早备下一桌热汤热菜等他,又亲自迎上去,掂着脚替他解披风。温热的指尖触到他冰冷如铁的外衫,叫她不禁瑟缩了一下。 霍深看到她被凉得缩手的小动作,挑了挑眉,摘下手套趁她没注意,将冒着凉气的手掌探进衣料中,在她柔软绵热的腰肢上轻捏了一把。 “啊!” 秦婵惊呼一声往后连退数步,险些跳起来。周围仆人听见动静,纷纷往这边看,待瞧真切了自家王爷脸上那得逞的浅浅笑容,便知是王爷在同王妃闹着玩,各自扭回头做事去了。 秦婵捂着飞快飚红的脸站在不远处,因被这么多人瞧去了她一惊一乍的模样,格外害臊。 霍深自顾自将外衫脱了,没事儿人似的垂垂眼皮,说一声“吃饭了”,自去饭桌前坐下。 秦婵只得迈开步子,随着他过去坐。 她深呼吸几口气,好不容易恢复了往日的从容,提着小茶壶给霍深斟了杯茶:“王爷喝口热茶暖暖身子罢。” 霍深却只是掀了掀眼皮,应都不应一声,不过喝了一口便放下。 秦婵稍稍惊异。往常这种时候,王爷可不像这般冷淡,不说一句“辛苦”,也好歹回个话,今儿这是怎么了,瞧着像是不大高兴的样子。 她微微皱眉,接过丫鬟盛上来的一碗炖燕窝慢慢喝了,琢磨一会儿便想着,莫不是刚刚王爷与她闹着玩时,她尖叫着往后退,扫了他的兴致? 霍深一言不发吃完了饭,洗漱过后换了寝衣,坐在床头的桌台上看书。 丫头换好了夜里要烧的新碳后,一众服侍的下人都退出了门,秦婵走到霍深近前,摘下灯罩挑了挑灯芯,又替他披了件衣裳。 “王爷劳累了一天,不如早些睡吧。”霍深不过沉郁着脸色懒懒应了一声而已。 夜深熄灯,秦婵躺到里侧去,没多会儿功夫,霍深也躺上来,与她隔着一小条缝隙,规规矩矩。 秦婵心道王爷的心思重,保不齐就是他进门时她往后躲,惹他不痛快了,这才拉着脸不大理人。 她在一片黑暗中眨眨眼皮,从锦被中探出手来,指尖挠了挠霍深的手心,低声轻唤:“王爷?” 霍深将手抽回去,没应声。 秦婵心里一慌,眼珠儿来回转了转,不再唤他,轻手轻脚掀开自己的被子,滑溜溜的小泥鳅似的,钻到霍深盖着的被里去,鬓边轻巧枕在他肩膀处,闭上眼去睡。 霍深忍不住,终于低低笑出声,猛一翻身将她罩在下面:“倒会哄人。”随即埋头,在她唇瓣上勾勒形状。 “王爷可是生妾身的气了?”秦婵被吻得迷迷糊糊问道。 他婆娑着她莹润的脸颊,手掌渐渐往下:“从来没有。” 不过是一时兴起,逗一逗她罢了。 …… * 永棠宫里,李淑妃摸了摸发髻正中的玉兰花钿,眼角蕴着几丝嘲讽,瞥向哭哭啼啼的夏露。 “娘娘,自从青荔那个丫头承宠,皇上对妾身再没有以前好了,这可怎么办啊。” 夏露心里实在是着急。在这后宫里,皇上的恩宠就是天,她决计不能输了这一程。 李淑妃抿唇微微一笑,不动声色往塌后靠了靠,扬着调子说:“我的傻妹妹啊,你若不去想法子争宠,后宫这么多女人,怎么会有你的好日子过呢?” 第三十八章 夏露忙道:“还请娘娘不吝赐教。” 李淑妃笑了笑:“赐教倒是谈不上, 只是给你提个醒儿罢了。我瞧你只顾干着急,却不想想法子如何才能叫皇上多喜欢你一些,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, 你不去争, 大把的女人去争, 你便被挤到后边去, 日子一长,皇上连你是谁都记不起来了。” 夏露被这番话吓住, 瞳仁乱转,额上沁出凉津津的汗。 因屋里侍候的都是各自心腹,李淑妃不怕话传到外头去, 就接着说道:“不知你可听说过那位已去了的晴贵妃?遥想她当年盛宠不衰,后宫无人能及,皇上待她如珠如宝,把咱们都比成了鱼眼珠了。你若能得如她当年一半的宠爱, 在如今的后宫里行走,便已是绰绰有余了。” 夏露怎会没听说过晴贵妃。红颜薄命, 引人遐思, 宫里宫外都有她的传闻。 她去闵王府时好奇那小佛堂, 秦婵解释说那是个供奉晴贵妃画像的所在, 她又问秦婵晴贵妃长什么模样, 秦婵说晴贵妃眉间有一点朱砂痣,仙姿飘飘,出尘逸世, 却不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神仙,笑意明媚动人,另有几分娇憨亲切在。 夏露抿唇思索,想着淑妃娘娘所言有理,不能总顾着生气,是得想办法争上一争。 “其实,妾身心里最羡慕的,还是生下皇子的诸位娘娘,若能像娘娘一般有子嗣就好了。”夏露恭维。 李淑妃呵呵一笑:“你呀你,倒是个心里有计较的。不过,你也得看清楚有子无宠的嫔妃过着什么样的日子。五皇子的生母家族没落,她人又木讷,生得也普通,虽说运气好生了皇子,可她不得宠,一年到头,多是坐在自己屋里打发日子,宫里有什么好事都轮不着她。另则——” 李淑妃顿了顿,唇角扬起耐人寻味的弧度:“柳皇后虽说母仪天下,无奈去年太子薨逝,如今无宠又无子,你再瞧瞧她如今的境况如何。” 夏露在心中思量她的话。柳皇后终日郁郁寡欢,皇上也不愿见她,她没有太子依傍,日子一天不如一天,比起李淑妃的风光,真真差了许多。 “夏妹妹,我告诉你吧,在这后宫里啊,有宠又有子,才能站得稳固。”李淑妃骄傲地扬了扬下巴,宛若终场赢家。 夏露怀着重重心事回到永靖宫,眼底浓倦,瞳孔追着玻璃小鱼缸里,游来游去的十二红蝶尾金鱼,目光无神。 这时候书琴过来,凑到她耳边给她支招:“娘娘,既然晴贵妃受宠,咱们不如就学晴贵妃,效法她的穿着打扮,再学跳那支《暖晴舞》,皇上看了一准儿喜欢。” 夏露双目立时亮了,拍掌道:“这倒是个好主意。既然皇上喜欢她,淑妃娘娘也说,若得晴贵妃一半的宠就够用,那咱们学她就是了,哪怕只学去个五分,不就足够了么?” “正是这个理。”书琴连连附和。 * 这日暖阳高照,腊梅朵朵绽放,幽香清冽,秦婵带着穆荣进宫,来到太皇太后居住的恒昌宫前求见。 宫嬷笑得浅淡,脸上已隐有几分拒绝之意。 秦婵从身后捧过一只万寿菊的红木盒子来,打开盒子,将里头盛着的红玛瑙手串给宫嬷看了一眼,说道:“嬷嬷,妾身这里有玄智大师亲手赠送的开光手串,想亲手献给太皇太后。” 听到这串佛珠乃是玄智所赠时,宫嬷吃了一惊。太皇太后虽已八十又七高龄,却格外尊崇玄智高僧,每每他入宫,太皇太后必要露面,与他述说一二佛法。 今日闵王妃送来这么个物件儿,太皇太后定是要瞧瞧的。 宫嬷略微沉吟,终于道:“闵王妃暂且等等,奴才这就回禀太皇太后去。” 秦婵点头,站在腊梅树下等候。 不多时,宫嬷回来,请她进殿说话。 秦婵随着宫嬷进门,就见恒昌宫的正殿里迎面供着一尊释迦牟尼金身佛像,香火正燃,一位身穿素服的白发妇人跪在佛像前,虔诚合十手掌,口中念念。 “太皇太后在上,恭请太皇太后圣安。”秦婵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,随后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磕头。 太皇太后听到了动静,作势要站起,在她身旁站着服侍的宫女立刻上前搀扶。 “起来说话吧。” 这声音温沉平和,又暗暗蕴着威仪。秦婵恭谨站起来,只见太皇太后面容慈祥,身子骨瞧着也硬朗,精气神儿都饱满。 太皇太后抬抬手,立时有个宫嬷送来了一副西洋眼镜。太皇太后仔细戴上,食指扶着一边的镜片,稍眯着眼上下打量了秦婵,点头说道:“不错,我那小曾孙娶了个端庄大方的好女子。” 秦婵笑容得体,不卑不亢,应了太皇太后一句。她将那红玛瑙手串双手捧到太皇太后跟前,又将王爷提亲当日,请玄智合八字以及送手串的前因后果都说了,还说与王爷到后山竹林小院里,一同拜会大师的见闻。 太皇太后听得津津有味,末了说了句:“你这孩子能得玄智高僧赠物,必然非同凡响。” “都是托大师的福。” 秦婵笑意盈盈,见太皇太后渐渐眉开眼笑,愿意与她亲近,便取了她誊抄良久的《法华经》一册给太皇太后翻看。 太皇太后接过来,才翻开一页,便怔了怔,对秦婵又多了几份赞赏:“难为你这孩子,竟用梵文抄的,是个心诚的。” 秦婵不动声色吁出一口气。这梵文真真是难,光认识字就费了她不少功夫,可为了尽早讨得太皇太后的欢心,她只得没日没夜学了来,一字不错地写完《法华经》,有时王爷都笑话她魔怔了。 好在现在来看,一切都是值得的。太皇太后经年礼佛,识得梵文,她扶着眼镜细细看了几页,又赞了秦婵几句。 太皇太后看着看着,忽地叹了声气:“现如今,像你这般肯下真功夫的孩子,不多了,多的只有惶惶求平安,却连吃几日斋饭都不愿意的人。” 秦婵眉心微动,知道这就是她一直等待的机会。 她轻挪莲步,往太皇太后身侧靠近些,“晚辈倒是知道,在这后宫里有个虔诚礼佛的妃嫔,日日都要雕佛像来修身养性的,不知太皇太后可要见她一见?” 太皇太后又听着了趣闻,“后宫里还有这等人?老身倒从未见过。也罢,今儿与你这孩子说得投缘,比往常都热闹,不妨赶着热闹,叫她过来见见。” 充入后宫的多是官家之女,若论起琴棋书画,会的人多如牛毛,懂得焚香调香的也不在少数,然而雕刻之技艺,却非寻常官家女子所长,故而太皇太后引以为趣闻。 过了一会儿工夫,青荔随着恒昌宫的宫嬷过来了,她带来几块亲手雕刻的紫檀木菩萨给太皇太后瞧。 早在秦府时,青荔就会雕刻些小玩意儿。她是婢女出身,从小碰不得那些琴棋书画的高雅物件儿,字能认得,只是写得不好看,闲来无事时便坐在门槛上,雕个小像来玩,有时遇见手艺人,也会教她两手。 秦婵一直记得她有这么个手艺,不成想在宫里派上了这样大的用场。 她让穆荣送去的东西,除了金银首饰之外,还有些雕刻的小工具和几块紫檀木,并在家书里嘱咐她雕几尊菩萨罗汉,不日就要派上用场。 太皇太后果然被青荔雕的菩萨吸引住,攥着来回看了看,颇为满意,笑眯眯地对青荔道:“你这丫头,也是个极好的孩子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我找编辑换了笔名!哈哈哈哈哈大家不要迷路呀!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 感谢灌溉[营养液]的小天使: 花青墨染*:?? 3瓶;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 第三十九章 秦婵不动声色朝青荔浅浅一笑, 青荔心领神会,立刻跪下:“若太皇太后不弃, 晚辈愿常常来恒昌宫中侍奉太皇太后, 随您礼佛参拜, 烧香供奉。” 太皇太后眉头动了动, 因年迈而耷拉出褶皱的眼皮往上微微提起, 和颜悦色地说:“阮嫔,你是个安静沉稳的性子, 后宫人事浮躁,你若有心图个清静,常来老身这儿礼佛也是不错的。” 秦婵与青荔一听, 俱是大喜,不过二人并未喜形于色,青荔则向太皇太后磕了三个响头,站起来后极懂事地去搀扶太皇太后, 陪她走路。 秦婵跟在稍后的位置,心中略发感慨。要想获得一个人的好感, 必得投其所好, 只要把对方的喜好给研磨通透了, 就没有不能成事的。 在这后宫中, 李淑妃势力最盛, 李淑妃是庆王的生母,而庆王一向与自家王爷不对付。夏露明里暗里和青荔过不去,里头就有李淑妃的怂恿。 青荔名义上是她母族的人, 从朝廷局势上说,青荔乃是闵王党的人。在后宫里有王爷的人在,留心探听着消息,与李淑妃抗衡,对王爷来说也是个挺重要的事儿。 所以,太皇太后这棵大树,她早早晚晚都要想法子靠上去。 万幸一切顺利,太皇太后愿意让青荔常来恒昌宫走动,这棵大树就算是靠上了,如此一来,也叫那些人多几分忌惮。 太皇太后没收秦婵送的红玛瑙手串,说这东西是专门送她的,不愿夺人所好,《法华经》倒是没推辞,直接收了。 打着之后,青荔时不时到恒昌宫,随太皇太后礼佛去,宫人们见了暗自诧讶,对青荔存了些敬畏的心思。 许是礼佛的时日久了,青荔不仅惯常穿些佛青色的衣衫,妆容素淡,就连面相都温沉平和多了。 李淑妃畏惧太皇太后的尊崇地位,不敢再叫人欺辱青荔,怕青荔扭头去向太皇太后告状,夏露见状唯有暗恨罢了。 * 夜里天寒,后宫寂静的甬道上,景隆帝乘龙辇正往阮嫔所在的永延宫去,喷出的鼻息浅白。 他单手撑在头侧,半阖着眼皮歪在辇上,途经某坐宫殿时,恍惚之间瞧见个黄衣女子。 霍廖猛然睁开眼,俯身往下看,终于瞧清那的的确确是个女子,身穿鹅黄广袖百合裙,梳着朝云近香髻,背影绰绰,迈着莲步往一座宫殿内走去。 “阿晴?”霍廖颇为震惊,口中嚅嚅。阿晴从前最爱这样的梳妆打扮,飘然若仙,他一生都不会忘。 霍廖命人停下,伴着几盏宫灯的微光,抬头去瞧那宫殿的名字。 却见一根淡粉色的长绸沿着宫匾中央荡下,挡住一点儿字旁,乍瞧着倒像是“永晴宫”。 难道他的阿晴回来了? 霍廖心跳渐渐加快,兴奋紧张之余,又有几分伤感,不过那点伤感很快就被迫不及待给压下去。他下了龙辇,将一众奴才甩在身后,大步往宫门里走。 “阿晴?是你吗?” 霍廖走入燃着残灯的庭院内,来回转着身子去寻找方才那黄衣女子,忍不住低声轻唤。 “外头说话的可是皇上?” 偏殿的殿宇内,灯火煞时亮起,有一女子的身影映在窗上,身段端的袅娜纤细,那女子托着灯盏一转身,影子就从窗上消失,顺着屋门走出个熟悉的人来。 霍廖瞧清她的容貌,怦怦不止的心跳声立刻弱了几分,目光也黯淡下来。 他恢复了冷静,左右看了看环境,自嘲般说道:“原来是夏昭仪的永靖宫。” 是他眼花,把永靖宫看成了永晴宫,还以为阿晴回来了,原来是夏昭仪的装束与阿晴相仿所致。 霍廖满含失望,转身欲走,夏露忙道:“皇上且慢!” 她急急迈下阶梯,朝霍廖快步走去,朔风吹扬着她的贴身薄衫,激起一阵阵的入骨冰冷,“皇上来都来了,不如进屋来坐坐。” 夏露站到他身前,右手攥着灯柱,用冻得快要僵掉的脸,施展出她效仿已久的晴朗笑容,又因脸上僵冷,笑容便似被冰冻住一般良久不动。 霍廖怔了怔,见她额间多了个红红的小圆点,身段比起先前清瘦了不少,这样的打扮,再这么一笑,恍惚之间,还真与阿晴有了三分相像。 一想到赵晴,霍廖的心便柔和下来。他将雪狐披风盖在夏露身上,温声道:“这么冷的天儿,穿成这样跑出来做什么?” 夏露早被冻得牙关发抖,将雪狐披风紧往里裹了裹,略沙哑着嗓音,带着些许颤声说:“妾身梦见了晴贵妃娘娘,她便是穿了这样一身衣裳,述说如何想念皇上,妾身早就仰慕贵妃娘娘,一时心痒,便学了她的打扮。” 霍廖的眼神在灯火映衬之下明暗不定,并未尽信她的话。但是她这样打扮,确实更叫他喜欢些。 “皇上,咱们有话到屋里再说吧,屋里暖。”夏露伸出冰凉的手,目中含羞,牵了牵霍廖的袖摆。 霍廖脚步迟疑了片刻,终是随着夏露进屋去了。 …… 夏露复宠,便又在后宫里行事张扬了起来,出入皆有大群奴才簇拥在周围,半点冻不得,半点累不得,穿戴都是顶好的,脾气却越来越差。 “滚!都滚出去!” 夏露将一只双耳玉瓶摔在地上,身上捂着一条大毡毯子,手抖不止,眼泪簌簌。 下人们见怪不怪,一个个毫无表情地躬身退了出去。 他们其实什么都没说,乃至什么都没来得及做,夏昭仪突然来这么一下,只因她心情不好而已。 书琴知道她为何生气,她捧着一盆开水烫白菜进来,摆到夏露面前:“昭仪莫哭了,奴婢知道您这些天为了清减身量,日日吃不饱,睡不着,暖晴舞难学,饿着肚子学更是学得头昏眼花,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,您瞧,皇上不是越发宠爱您了么?” 夏露哭泣不止,冲书琴道:“快拿些正经饭菜给我吃,实在遭不住了。”又一咽口水,滚了滚干涩的喉咙,崩溃似的说道:“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!” 书琴却道:“娘娘,您又忘了,您是易胖的体质,正常吃饭可就穿不进那条修身的裙子了,皇上瞧见您长胖,不像晴贵妃了,也会不喜欢的。” “可我快要受不了了啊!你们有谁知道我有多艰难!”夏露身子一歪,卧躺在绣被上,将脸埋进去大喊。 书琴道:“娘娘,再过些日子就到大年三十了,只要在宫宴上跳好暖晴舞,皇上一高兴给您升了位分,到那时候苦尽甘来,您就再也不必受这份艰难了,您说是不是?” 夏露哽咽几声,想通了关节,总算起身不再闹脾气。 她接过筷子,绿着脸夹起一片白菜,塞进口中狠狠嚼完吞下。 第四十章 快过年了, 各家忙着操办年货,王府也忙, 自封地送来成车成车的年货, 吃穿用度俱有, 秦婵一连操劳数日, 最近才得空歇一歇。 正巧打发去秦府的小厮说, 老太太知道王妃忙,便改了主意, 不必王妃在这时候回娘家,她自个儿过来说一会子话就是了。 秦婵说这么着也好,母亲还没来过王府, 带上秦征秦妍一起热热闹闹来,正好逛逛。 到了第二日,阮芳舒果然领着秦征秦妍过来。 秦妍穿着粉红色的碎花小棉袄,撑得身子圆滚滚的, 被嬷嬷抱在怀里,戴个虎头帽, 两只耳朵旁边坠着两颗毛绒球, 眼睛大大的滴溜溜地转, 手里攥着一串冰糖葫芦, 不大啃得动就只顾舔。 秦妍看见秦婵, 认出是熟悉的人,又被嬷嬷教着说话,甜甜喊了一声“姐姐”。 秦婵高高兴兴地应声, 又捏了捏她的脸,抱着掂了掂,笑道:“妍姐儿比我离家时候,倒是沉了许多。” 秦征怕生,初来王府不大自在,往嬷嬷身后躲了半侧身子,怯生生问了句好。 秦婵对庶弟庶妹一向和气,都是自家人,又这么小的年纪,她从没因为不是同一个娘生的就瞧不上他们。 她怕他们掬得慌,就让青桃带秦征秦妍到院子里或别的屋去玩,她在这儿和母亲说话。 阮芳舒见秦婵人没瘦,屋里暖和好东西多,府里下人恭谨,便知她的日子是实打实过得不错,心里很是替她高兴。 她从袖中掏出笺纸,上头写了几位名门世家小姐的姓名,放到桌上往秦婵手边推:“婵儿你瞧瞧,这是我与你父亲商议的几家人选,你看哪个更好些?” 秦婵手肘撑在桌沿上,一眼扫过那几列名字,目光落在一处,立刻笑了:“娘,咱们还是把冰真的名字划去罢,她对我哥没意思。” 陶家从不与庆王府的人多走动,秦盛之投靠闵王后,陶家虽未明确表态,但也并未与秦家生疏。 因有这样的缘由在,陶家在秦盛之看来,便是个可提亲的人家,而陶家的适龄嫡女唯有陶冰真。 秦婵却知道,陶冰真不像寻常女儿家怀春,她还从提及未喜欢过哪个男子,至于冰真和她哥哥……那实在是没谱的事儿。 阮芳舒不知道小辈们的心思,她只参谋家世人品适不适合,既然婵儿说不行,她也不多问,拿笔一勾,就将陶冰真的名字给去了。 毕竟,婵儿已不是不谙世事的闺阁小姐,她如今是王妃,她的决断有时候连阮芳舒也要好好听着的。 秦婵抿了口茶,指着“将军府裴三小姐裴飞兰”这列字说道:“不知这位裴三小姐人品性子如何,娘可打听过了?” 阮芳舒笑眯眯道:“打听过了,人说她是性如烈火的将门虎女,人品不错,常有救死扶伤之举。” 秦婵知道,这个裴府的裴老将军曾在王爷手下做事,同在边关御敌,今年随王爷一起回京的。 秦婵点点头,又来回瞧了那几个名字,不知如何取舍,扶着额头道:“哥哥的婚姻大事,女儿怕是做不得主,不知哥哥可有属意之人?若挑了他不中意的,或是与他不对盘的,岂不叫他受了委屈?” 阮芳舒叹了口气:“这浑小子,往常愣是说不娶妻,如今忽然转了性,又说娶谁都成,真真气死个人。” 秦婵也猜不透她这哥哥的心思,既然他没什么话说,那便只好来个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”了。 笺纸上,除了冰真不合适,与母亲商议着又剃了两个女子姓名,最后仍剩了三家。 “依女儿瞧着,这位裴三小姐的人品家世最配哥哥,不过哥哥是个温柔性子,有什么主意都闷在心里,裴家小姐火辣性格,似是不大合得来。” “罢了罢了。”阮芳舒将笺纸收回去:“事儿倒不急于一时,慢慢商量着办就是,娘回去与你父亲再斟酌。” 院儿里忽然传来秦妍的细小啼哭声,秦婵忙问外头怎么了,嬷嬷进屋说姐儿方才跑得欢快,没站稳摔趴了,磕红了鼻子。 青桃带着秦征蹲在门前堆雪人,远远就瞧见王爷朝这边走。 王爷身穿盔甲,玄色大氅随风轻扬,足蹬马靴腰悬佩剑,一看便知是带兵出城操练后回来的。 秦征看到霍深腰间的宝剑,双目立时亮了许多,随着青桃往门边站迎时,眼神流出满满的羡慕之意。 霍深走到门边顿了顿步子,未待青桃说什么,便认出这小男孩是秦征。霍深拍拍他的脑袋,才继续往里走。 秦妍正趴在嬷嬷怀里弱声儿哭,猛然瞧见霍深,见他的氅衣上铺满层叠的黑色羽毛,秦妍显出好奇,瞪大了眼珠儿盯着瞧,又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挣扎往霍深方向探身,小奶音念叨着要摸“毛毛”。 抱着秦妍的嬷嬷无奈陪笑:“王爷,您看这……” 霍深微一点头,说无妨,就将秦妍抱了过去。 秦妍把摔疼鼻子的事彻底忘了,摸着珍贵的黑鹳羽毛制成的氅衣,咯咯笑个不停。 秦婵出屋去,看见霍深眉目柔和地抱着妍姐儿,稍怔了怔神,心头泛起一阵暖意,没想到王爷会有耐心哄小孩子。 阮芳舒念了句佛,连忙把秦妍抱回来,对于这位王爷女婿,她总是心存几分敬畏。 “王爷莫怪,都是小孩子不懂事。” 秦妍离了霍深,咧嘴要哭,阮芳舒连忙给嬷嬷使眼色,嬷嬷便取了秦妍先前舔的糖葫芦,在她眼前逗着晃,秦妍渐渐被吸引住,不再闹着要去摸“毛毛”。 霍深一回来,阮芳舒不敢再留,怕搅扰了霍深令他不喜,也会给女儿添麻烦。 秦婵留她再多坐一会儿,阮芳舒也是不肯的,嘴上说着收拾年货去,脚步不停,匆匆坐上回府的马车。 霍深与秦婵一同送她离开。 送走了人,霍深将外氅脱下,秦婵在他身后解盔甲。 “王爷,今儿是十五,可要沐浴熏香?” 霍深点头。 秦婵理好他的衣襟说道:“沉香阁已备好热水和香料,王爷,咱们这就过去罢。” 第四十一章 沉香阁里有个见方的浴池, 浴池四周皆有藕荷轻纱坠下,自外边往里看, 只能模糊看见绰绰人影, 门的方向还有一道嵌贝花卉云母屏风阻隔, 奴才们都在屏风的另一端忙碌。 温热的池水氤氲出满室水汽, 霍深贴着池壁坐下, 结实白皙的胸膛上凝出些细小水珠。 他的头发松散披在肩前,发尾伸进水中, 与精瘦遒劲的腰身粘粘在一起。池水中倾倒了几桶牛乳,水波泛着奶白色。 哗啦啦一阵水声响起,秦婵裸着一对酥肩与浅凹锁骨, 缓慢移到霍深身边去,锁骨中噙着的两汪水渍随之轻轻晃动,从水面时不时探出的脊背湿滑秀美,纤弱挺直。 她将大毛巾浸在池水中, 又捞上来拧了拧,叠成个小块儿, 沿着霍深的颈窝向下, 一处一处慢慢擦拭。 霍深唇角微挑, 两臂撑开搭在池壁上, 眼皮半垂, 目光却追着秦婵,饶有兴致地看她服侍自己沐浴。 秦婵与霍深离得极近,彼此可闻交叠的呼吸声, 王爷的鼻息微凉,尽数洒在她倾斜修长的脖颈上。 霍深的耳际被热气蒸染上浅红,自他的视角看去,秦婵双颊如粉霞,肩颈似白玉,轻颤的睫毛借着暗光在眼底打出两片阴影,鼻梁挺秀,嫩唇微嘟,随着她上下擦拭的动作,雪脯若隐若现。他喉咙一涩,抬下手臂,在一座勾人的俏峰上不轻不重地揉捏。 秦婵渐渐脱力,一手撑在他肩头,腿脚发软站不稳。霍深托住她的嫩滑绵弹,将人捞到怀里,紧贴着吻舐。 …… 池水扬到壁外一大片,秦婵裹上一条齐胸至膝的丝绸小裙,因喘息胸.脯浅浅地起伏着,大片潮霞从面颊延伸向下,脚指肚儿都染着醉人的桃花红,正歪在浅塌上回神。 霍深自去擦过身子,穿上单层的湖蓝长袍,挑着眼角去捏捏秦婵的脸颊,又亲自去寻了个孔雀蓝釉三足敞口莲花熏香炉,拿到外间去,添些沉香木点燃。 秦婵撑着身子坐起来,湿发濡湿了裙面儿,留下一片水渍。她又披了件褙子,趿上木屐,绕过屏风去往香炉里添香。 凉丝丝的甜味儿从熏炉孔隙间缭绕而出,遍布满室,清香淡雅,闻之怡人。 霍深坐于小垫上,衣襟松垮撑立起一条腿,那侧的胳膊搭在腿的膝盖处,往外摆手,几名奴才会意,立刻往外退。 他填饱餍足,慵懒搓了搓下巴,淡笑道:“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喜欢婵婵,婵婵总算如愿了。” 秦婵点撒香粉的指尖顿住,将一缕发丝别到耳后去,柔声回道:“大半是王爷的功劳,也有妾身运气好的缘故在。” 若没有王爷派人去合八字,算姻缘,她便不会得到玄智高僧赠物,若王爷不约她在广济寺相见,她便没缘分亲见高僧一面,聆听佛法,增长见闻。 没有这些经历,太皇太后怎会对她生出好感来。 得到太皇太后的赞肯与亲近,也是秦婵近些日子最得意之事,她的双目莹亮了几分,极有信心地对霍深道:“王爷放心,在后宫里有太皇太后的垂怜,淑妃娘娘是不会占到便宜的,皇上身边也有阮嫔为您说话,叫王爷少些后顾之忧。” 这明明是件该高兴的事,霍深却微不可查地垂了垂眸,不置一词。 秦婵又想到白日与母亲说的话,又道:“妾身的哥哥要娶妻,娶的姑娘也必是效忠于王爷的臣子府上的姑娘,我们秦家对王爷绝无二心。” 她坐直了身子,认为自己说了一番漂亮话,必叫王爷欢喜。 借着从太皇太后那儿立的功劳,表一表忠心,令王爷不后悔与秦家结为姻亲,对这场政治联姻愈发满意。 霍深眸光微动,隐隐生出一种怪异的心情。 他倏然收紧眉头,沉下脸色闭目养神,倒不像是养神,更像想到了什么烦心事儿。 香粉落在染着的香木上,哔哔啵啵掀起几点火星。秦婵看见他的脸色感到奇怪,王爷这是怎么了,怎么突然阴郁了许多。 难道……她说错话了?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,霍深放松神情睁开眼,叫秦婵到他身边来坐。 “婵婵。”他揉揉她浅湿的耳垂,目光灼灼,隐蕴期盼。 “你大可不必参与这些俗事,太累。前朝,后宫,万事都有我在,你什么都不用做,我绝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。” 秦婵感念他的宠爱,却万万不敢答应,满心想着要让王爷看到她存在的价值,便释然笑道:“妾身和妾身的母家,都仰仗着王爷,妾身虽为女子,却不敢松神怠慢,定会竭尽所能支持王爷,妾身的家人也会为王爷鞍前马后,誓死效忠。” 霍深心间的怪异感愈浓,总觉得婵婵的话里没带什么夫妻感情,想来想去,竟像属下与上司。 他心头一凉,却下意识抱住了秦婵,把脸低低埋进她的肩窝。 秦婵稍稍吃惊,还是配合着拥上了他。 男人的身材魁梧,呼吸沉稳有力,背脊温热,看似轻轻搭在她腰间的宽掌,都载着她无法撼动的气力。 他不说话,她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。 板棂窗间透过几许月色,照着熏香炉飘出的最后几缕袅袅白烟,恍如云雾。 “睡吧。”霍深松开手,往后退了退,朝她身上披去一层薄被。 秦婵无有他想,与他一起和衣睡下。 又过了半个月,大年三十到了。 依照宫例,这一天乃是皇族齐聚泰安宫正殿的日子,除了帝后在场,后宫位分高的妃嫔都在列,四皇子五皇子就坐,闵王庆王也带着各自王妃入宫来了。 太皇太后也该在的,恒昌宫的宫嬷却说太皇太后白日着凉,正在睡着,不知何时醒,请皇上皇后不必等人,按时辰开宴就是了。 霍廖下一声令,大太监扯着嗓子高喊“开宴”,戏台边的锣鼓应声敲响,宫女太监捧着食盒鱼贯而入,摆菜布菜倒酒。 戏台高筑,伶人开腔,再放几支烟花升空,燃些爆竹听响,年节味儿登时就来了。 霍深与秦婵坐在右列席位,身边是庆王和庆王妃,还有四皇子五皇子,对面则是后宫妃嫔。 秦婵穿戴华丽,言笑晏晏,一边听戏一边吃些酒菜,偶尔与王爷说几句话。 而坐在秦婵正对面的,正是许久不见的昔日好友,夏露。 酒过三巡,景隆帝已有三分醉意,书琴不动声色地拥了拥夏露肩膀。夏露攥紧了拳,站起来对霍廖道:“皇上,今天是年三十儿,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,合该热热闹闹地过,妾身倒是想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玩法,不知皇上可否想听听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景隆帝:不想,滚。 …… 全文终(不是 第四十二章 景隆帝往椅背上靠了靠:“夏昭仪说来听听。” 夏露道:“不如让妃嫔们抽签子, 签上写着‘诗词歌舞’之类,抽中什么就表演什么, 不会的罚酒三杯。” 坐在帝后近处的李淑妃笑眯眯地说:“皇上, 夏昭仪年纪小, 爱玩儿, 依臣妾看, 她们这些小的妃嫔倒可一试,臣妾上了年纪了, 可对付不来这些。” 霍廖笑了笑,又敛起笑意扭头问:“皇后意下如何?” 柳皇后面容憔悴,病恹恹地没什么兴致, 嗓音略略嘶哑:“随皇上心意罢。” 霍廖便对夏露道:“朕准了。” 夏露拜谢了霍廖,“妾身那儿刚好有一副象牙雕的签子,这就让人送了来。” 霍深一直没什么表情,第一位低阶宫妃抽了签开始唱曲儿了, 霍深的神色仍是淡淡的,不似旁人那般欢喜。 秦婵伸过手去, 攥上霍深的手捏了捏, 朝他温温一笑, 似乎在说, 过年了应当高兴些。 霍深停著, 眸光微亮回以淡笑,反将她的小手包裹住,轻轻揉搓几下。 夏露坐在他们对面, 将二人卿卿我我的动作表情都看得清楚,心头煞时冒火,好不容易能吃了的肉片儿,一入口就味同嚼蜡,她咬咬牙,别过脸去冷嗤一声。 别得意的太早,且走着瞧吧。 这会子轮到青荔抽签,青荔的指尖在竹筒各签的签头上拂过,最后翘着兰花指,抽出一签,她定睛一看,上面写的是“作诗”。 霍廖见青荔愣愣地看着签子,也不动弹,便问:“阮嫔,怎么了?” 青荔放下签子,只得如实回答,“回皇上,妾身不会作诗,自当罚酒三杯。” 庆王坐歪了身子,勾起笑眼,这时候说道:“作诗也不是什么难事儿,就算作两句也算数。” 青荔羞赧低头,冲庆王福了福身,“回庆王爷的话,妾身实在不会作诗。”她取过凤纹琉璃深底杯,往杯子里倒酒,明明不会喝酒却硬撑着喝了三杯,扶着晕沉的头坐下。 秦婵担忧青荔的状况,绷紧身子紧张地看着她,好在青荔虽有些醉,但脸色尚可,应当不会有大问题。 在坐之人不是皇族就是官家女儿,皆被悉心教导过书画之流,许多人见阮嫔连两句诗都做不出来,不免心生嘲讽,只是碍于皇上在,没有将鄙夷之色挂在脸上。 霍廖见一到青荔这儿就冷场,心中生出几分不喜。 夏露得逞地勾着唇,看向面色渐渐发红的青荔,眼神一挑,对持竹筒的宫女道:“该轮到本宫抽签了。” 她漫不经心捻起一根签子,与安排的一样,果然是“跳舞”。 夏露等这一刻等了太久,她笑盈盈冲皇上拜了拜,欢欣雀跃就去换跳舞的衣裳去。 鼓乐声响,夏露撑着伞轻盈婀娜走进正殿,转身一亮相,暖黄色的修身裙衫紧贴着肌肤,勾勒出纤细如柳枝儿的身段,发髻束得利索,别一根玉簪在头上,一身江南少女的打扮。 未显出一个月以来节食的成果,夏露还特意把裙衫改短了些,露出了堪堪一握的小蛮腰。 霍廖立刻坐直了身子,聚精会神地看,这舞蹈正是《暖晴舞》,是他的阿晴最拿手的一支舞。 众人只见夏露先是撑着伞跳出各种舞姿,瞧意境与动作,像在避雨,过一会儿大概雨过天晴了,她将伞收起继续跳,端的翩然舒展,叫人移不开眼。 霍廖已经看呆了,他有许多年没看过这支舞了。他眼眶稍红,又怀念起了赵晴,想着若阿晴还活着就好了,忍不住轻叹出声。 李淑妃偷眼看着霍廖,见他对夏露的舞蹈动容,心中安定,笑容愈盛。 然而,霍深的脸色却越来越差。 他双唇绷成一条直线,目光沉郁,眉头紧皱,无意识间加大了揉搓指节的力度。 霍沥还笑嘻嘻凑过来道:“三弟,这个夏昭仪把晴贵妃娘娘的舞跳得不错啊,你说是不是?” 这支舞难度很高,夏露不遗余力地跳,跳得身体热乎,腋窝后背都在冒汗。 李淑妃娘娘对自己保证过,只要皇上看了喜欢,她定会出言帮衬,叫皇上当场升自己的位分。 再升一级,升成了正三品,离二品的妃位可就不远了。所以夏露十分卖力,全神贯注,不容自己跳出一丝一毫的错误。 秦婵见霍深不大愿意说话,便歪过头去接霍沥的话:“庆王爷,夏昭仪的舞终究是模仿,更是晚辈,比之贵妃娘娘惊为天人的曼妙舞姿,乃是远远不能及的。” 秦婵自然知道王爷为何动气。 王爷孝顺敬重晴贵妃,容不得别人说晴贵妃的半句不好,更容不得人玷污,而夏露跳贵妃娘娘的舞时,眉目含春露肩坦腰的,无异于献媚于皇上,也是辱没了娘娘的舞。 霍沥不屑与秦婵有口舌之争,他只说一句“哦,原来是这样”,便舒泰地挺了挺身子,撑着下巴继续看舞。 一曲终了,夏露随着乐曲声停下,累得气喘吁吁,却目含喜色。 可她尚未来得及跪下谢恩,耳边登时响起威严无两的厉声呼喝:“年三十宫宴上效法已故去妃子之舞,衣着妖艳,成何体统!” 夏露如遭雷劈,膝盖一软险些跪下,她往身后看去,就见太皇太后面带怒色,眼睛盯着她,用龙头拐杖狠狠敲了两下地面,声如闷雷。 她吓得冷汗直冒,嘴唇打哆嗦,要不是书琴过来提醒,都不知随着众人跪下迎接。 “太皇太后到!”太监终于得空,喊了一嗓子。 “恭迎太皇太后金安,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。”除了皇上以外,所有人都跪下相迎,而皇上更是慌张走过来,亲自搀扶太皇太后。 “皇祖母,您别动怒,不值当。”霍廖厌恶地看了眼跪在地上发抖的夏露,全然忘记自己刚刚是如何动情的。 李淑妃暗暗咬唇,心道太皇太后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,再晚一步都不至于如此啊,倒霉,实在倒霉。 夏露委屈巴巴地抬头,泪光点点。皇上明明很喜欢,她跳舞又没碍着谁,大家瞧了都乐呵,晴贵妃的舞怎么了,不过也就是支舞,犯得上这般说她吗? 这太皇太后也太不近情理了。 她不服气,却不敢顶撞,只忍不住小声嘟囔道:“我又没做错什么。” 太皇太后眼睛花了,须得戴眼镜才看得清,但耳朵却好使得很,她听到夏露这句嘟囔,二话不说,一拐杖敲在她腿上。 “啊!!!”r&m 夏露疼得大喊,冷汗如雨哗哗直冒,因她这些日子没吃什么东西,身子本就虚弱,跳完舞累极,受惊受疼,竟没能挨得住,喊完后立刻晕了过去。 李淑妃等人吃了一惊,想不到太皇太后久居恒昌宫,乍一露面还是那般威严持重,手段不输当年啊。 霍廖见夏露失态到这个地步,皱眉摆了摆手:“快把昭仪抬下去。” 宫女太监们手忙脚乱将人抬起来送走,书琴哆哆嗦嗦在后面跟着。 太皇太后随着霍廖,走到上首处坐下,缓慢清晰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内:“往后,谁再敢学小晴这丫头的舞来邀宠,直接打死了事!” 第四十三章 “晴丫头的这支舞, 乃是早些年为祈祷江南涝灾尽快过去所创,可不是争宠献媚用的, 斯人已逝, 不该不敬。” 太皇太后目光如隼, 不动声色扫过匍匐跪地的后妃们, 又有霍廖在一旁恭恭敬敬地说“知道了”, 这才叫大家伙站起来坐下。 霍深见太皇太后为他母亲正名,脸色好了不少。 太皇太后积威甚重, 与□□皇帝经风厉雨,见证着霍氏江山从无到有,扶持先帝爷登基, 垂帘听政数年,到了景隆帝这一辈,太皇太后以年迈为由,不理政事, 常年幽居礼佛。 可谁人不知,只要有太皇太后一句话在, 就算是皇上都不敢不应的。 如今的皇室里, 大部分都是她的孙子辈曾孙辈, 人们叫她一声老祖宗也不为过。 夏露挨她敲腿与当众呵斥, 名誉扫地, 颜面尽失,除了受下再无半点办法。 阖宫之人虽坐下,却连大气儿都不敢喘, 一时间静得出奇。 还是霍廖命戏台子那边唱戏,就唱太皇太后最爱的《杨家将》,再多放些烟花,给太皇太后助兴,不一会儿又热闹起来,众人脸上这才略略添了笑意。 秦婵见皇上殷勤服侍在太皇太后身侧,因太皇太后先前那句话,皇上的耳根有些发红。 她抿唇一笑,借着喝酒遮掩过去。 夏露那支舞,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,明眼人都瞧得出居心不良,就连那些签子,估计都是动过手脚的。 唯有皇上沉醉其中,当局者迷,经太皇太后敲打才反应过来,这会子面子上挂不住。 往后,夏露再想得到皇上的恩宠,可就难上加难了。这对王爷和阮嫔都是好事。 曲儿正唱着,太皇太后慢吞吞吃了几只水晶小饺儿,忽有大太监喜气洋洋来报:“皇上,太皇太后,皇后娘娘,还有诸位主子,外头降祥瑞啦!” 这当口的祥瑞指的是雪,瑞雪兆丰年,果然,殿里的人听了都欢喜,霍廖下令给宫人们发赏钱,太皇太后终于露了笑容。 不多时,洋洋洒洒的雪花铺满殿前的石阶,簌簌落在五彩斑斓的宫灯上,煞是好看。 太皇太后坐了一阵子,吃喝听了会儿戏,便说上了年纪了,身子熬不住,就要回恒昌宫去歇息。 她往外走时,女眷们都说要扶她回去,她只允了秦婵来扶。 闵王妃得太皇太后赏识,霍沥不满地回头看了庆王妃一眼,庆王妃自惭形秽,捏着帕子将头低了低。 秦婵系了条火狐狸披风,裹个毛围脖,扶着太皇太后缓缓走下泰安宫长长的阶梯。 她今日穿的乃是一身王妃服制,发髻首饰皆重,忙了一天熬了一夜已有些累倦,不过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,可不敢怠慢,她使劲儿睁了睁眼,打起十成的精神来搀扶或应话。 宫道稍一落雪,宫人便扫,是为了防着主子们踩雪滑倒,这时候窄道上只有扫帚扫过后,雪水濡湿的痕迹。 秦婵想了一想,笑着说道:“太皇太后不愧是老祖宗,原来晴贵妃娘娘编舞的初衷,乃是为涝灾百姓祈福,咱们这些晚辈只听过有这么支舞,却不知道缘由。” 太皇太后紧了紧小手炉,脸上泛着柔光,和颜悦色地说:“小晴丫头是个好孩子,老身很喜欢,只可惜命不好。女人啊,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,她去了,也是没法子的事,只是孙儿将怨气撒在小曾孙身上,这就不该了。” 秦婵心头一跳,太皇太后这是在说自家王爷与皇上的事儿呢。 秦婵赔笑:“王爷孝顺,对皇上毕恭毕敬,对贵妃娘娘思念有加,往昔种种他并不在意。”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,宫道甬长,她抬头间想起了往事,徐徐说道:“如此甚好。老身记得小深儿年幼时,身边只有个名唤春芹的宫嬷近身伺候他,主仆衣食从简,常被奚落。老身听说了这事,就把他接到恒昌宫里住了一阵,这孩子四五岁的年纪,防心很重,叫他上前问话,他不肯,只顾躲在柱子后头,拿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老身。有时见着他两个年龄相仿的哥哥,他也不与他们一处玩儿去,一个小娃娃安安静静坐在房里头,不哭不闹地翻书或自己玩,瞧着可怜儿。后来,他被皇上送去了应天府行宫,离京千里,一去就是十年。老身今儿瞧见了他,模样长开了,俊了,就是不知性子历练得如何。” 秦婵听着听着,不自觉湿了眼眶,心口隐隐发疼。 在她被爹娘宠爱,被哥哥姐姐保护的最幸福快乐的那段日子,与此同时,王爷却独自一人承受了那么多的孤独与凄凉。 秦婵快速眨了眨眼,让眼眶噙着的点点泪光消失不见,说道:“回太皇太后的话,王爷做事沉稳的性子没变,且一心一意为皇上稳固江山,操兵练马……兄友…弟恭,家宅安宁,受人敬重。” 待将太皇太后送回了恒昌宫,秦婵撑着一把白底红梅的油纸伞挡雪,身前身后跟三两宫人提着宫灯,一行人加快脚步往宫门方向走。 太皇太后一走,宫宴也散了场,这会子王爷应当在宫门马车里等着她,她该走快些,别让王爷等着急了。 走到御花园时,青桃眼尖,拉着秦婵的袖子道:“王妃快看,王爷亲自来接您了。” 苍翠老松边,霍深着玄色打底的亲王服制,长身而立,墨色连帽的斗篷上落了层白白的雪,看样子已站了有一会儿了。 秦婵心间泛暖,快走两步至霍深跟前,踮起脚尖扫落他肩上的雪花:“王爷不如在马车里等,外面冷得很。” 霍深只说不冷,拿过她手里的伞撑起。 秦婵低头,却见霍深双手的手指已冻得粉红,她又想到了太皇太后的话,喉咙涩涩的,捞起他的另一只手,捧贴在自己面颊上捂着。 他的手掌被贴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,那触感分明僵硬冰凉。 “王爷,咱们回家吧。” 过了一会儿,秦婵终于将他的手放下来,又牵上他的手出宫去。 霍深垂目浅笑,应了句:“回家。” 立春前,秦律的婚事终于定了下来,女方是裴将军府的裴飞兰,两家换了庚帖,不日就要完婚,秦府上下欢腾。 另有一桩喜事,引得阮芳舒高兴得险些睡不着觉。 秦妙怀孕了。 第四十四章 据母亲打发人来说, 秦妙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,好几位先生都给把过脉, 错不了。 秦婵微微皱眉, 没做他想, 为了面子上过得去, 她顺手打发了几件礼物送到侯府去。 说起来嫁到王府的这段时日里, 她与秦妙只见过一回,此生秦妙未疑她, 未害她,此生她着实好过了不少。 秦婵不想报上辈子的仇,再去同她计较, 只会打乱她现在生活的步调。 眼下,她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,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一切,身份, 宠爱,荣耀, 财富, 她应当好好珍惜, 远离无谓的纷纷扰扰。 只要秦妙不来招惹她, 她也不会多问秦妙一句。 当然了, 纵然她敢,秦婵也不怕。就凭两人现在身份的差距,她就算想使坏, 也得有那个本事。 立春后仍旧天寒地冻,永靖宫的主殿内,顺着窗沿冒出些黑烟。 “咳咳咳咳——” 夏露拖着一条行动缓慢的腿,用丝帕捂着口鼻撩帘而出,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寝衣。 书琴赶忙走出来,替她披一件厚衣裳,“昭仪,外头冷,快进屋歇着,腿上的淤青还没消利索呢。” 夏露咳得飚出了眼泪,她抬起帕子一看,雪白帕子上沾着黑乎乎的烟灰。 “屋里怎么歇人!那群狗眼看人低的没根儿的东西,眼里没了我这个主子!送些下人才烧的柴碳过来,要熏死咱们一屋子人不成!” 夏露忍着冷风,站在殿门外破口大骂。 书琴也被烟熏黑了脸,她看了看左右,几个下人正围在一起,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话,边说边往娘娘这边看,像在看笑话。 没办法,昭仪在年三十宫宴上挨了太皇太后的训斥,皇上再也没见过她,就连内监都敢在她们宫的份例上动手脚了。 李淑妃娘娘也没来看过昭仪。 夏露骂了几句,挨不住天冷,腿上的伤疼了起来,又委屈又不甘,顺着眼角滑出几滴泪。 怎么一切会成了这样,那么久那么辛苦地练舞,保持纤瘦的身形,明明已获皇上青睐,眼看就要提位分,却撞上了太皇太后。 太皇太后是个老糊涂!八十多岁的人了,还能知道些什么? 不就是倚老卖老吗! 夏露心里这么想,却也不敢这么说,唯有咬唇垂泪罢了。 “昭仪,别在这儿哭,叫他们看了去笑话。”书琴拉她进屋。 夏露不情不愿,随着书琴又回了屋,书琴让她躺回床上,厚厚地给她盖了被子,又将窗子打开透气,这才不那么熏人。 “爹爹呢?爹爹可派人来问过我好不好?”夏露目中含着期许。她花银子如流水,若没有母家支撑,实在难捱。 书琴抿唇,微微摇头。 屋子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,其他下人都退得远远儿的,若书琴不三遍五遍地叫,根本叫不来人。 夏露的眼神立刻黯淡,又问:“药还够吗?” 书琴说了句“还够三天的量”,便红了眼眶。 夏露恼怒,抬拳砸在软绵绵的被褥上,额头爆出青筋,咬牙狰狞道:“来日有我东山再起的一天,害我的人都别想好过!” 书琴见她又生气,坐到她床边转了转眼珠儿,安慰说:“昭仪不用担心,奴婢知道,已故去太子殿下所居的东宫内,曾存放着不少的好药,东宫无人居住,荒废已久,奴婢偷偷过去找一找,说不定能找到一两味价值连城的药呢。” 太子自幼多病,毓秀宫里常年散着药味儿,他去年暴毙,虽说超出意外,却在情理之中。 夏露没想到她有朝一日要靠丫鬟偷寻药来治病,心里发堵,脸色又苍白了几分。 三日后,书琴正打算往毓秀宫跑一趟,就被夏露叫住:“我同你一起去。” “昭仪不如好生歇着……” 书琴的话还没说完,又被夏露打断:“你不如我懂药理,怕你找错了药,白跑一趟。” 书琴挠挠头,有许多药材她确实分不出,而昭仪乃是大学士之女,饱读诗书之余,也会研习香料医药等杂学,分辨药材对她来说十分简单。 夏露穿着极不显眼的灰白色素衫,被书琴挽着手臂出门。 毓秀宫离永靖宫不远,两人尽量避着宫人,没多久就绕到了毓秀宫里。 毓秀宫无人居住,只在偶尔派人前来打扫,此时正是午觉时候,并不会有打扫的人过来。 夏露与书琴先是进到两间侧殿内找寻,从不起眼的盒匣内摸出两支小山参,两人又惊又喜,继续在各处轻手轻脚翻找。 “昭仪,快过来看。”书琴低声叫道。 夏露闻声立刻过去,就见书琴摸到柜子里的小格,翻出好多大大小小的药瓶。 这些药瓶个个图案精致,有白玉的,有白瓷的,有紫陶的,必然装着珍贵药品。 遗憾的是,她们拿起几个掂了掂,感觉不到重量,似乎是用完的空瓶。 好不容易寻到个稍沉的青白玉小瓶,这一瓶应当还未用完,夏露旋开药瓶的瓶口,放在鼻尖处闻了闻,“是沉水香的味道,这是沉香露。” 书琴不解问道:“这东西可有用?” 夏露道:“此物对太子病症,太子在世时常常喝的,是顶好的东西。” 书琴喜道:“是好东西就好,咱们将它拿回去吧。” 夏露点点头。沉香可行气止痛,她伤口疼痛时喝一点儿也好。 揣起沉香露后,两人又在各处细寻,找到几味药,忽听到外头有脚步声。 夏露大惊,连忙冲书琴招手,往角落处避一避。 原来午休已过,是清扫的宫人过来了,两个人竭力躲避着宫人,不料还是与一个老嬷嬷打了照面。 老嬷嬷惊奇这儿怎么会有人,打量了书琴,又瞄一眼低着头的夏露,都不是认识的人,看衣裳应当是两个乱跑的小宫女。 “去去去,别在这瞎转悠。”老嬷嬷吊着三角眼,不耐烦挥手。 夏露和书琴大大松了口气,急忙赔礼鞠躬,弯腰低头快步离开。 回到永靖宫里,夏露浑身脱力地躺在床上,因后头不管不顾地跑了一小段路,腿伤隐隐作痛。 好在她的伤没有伤及筋骨,敷治伤的药,再吃些补药歇些日子也就好了。 书琴去煎小山参了,夏露从袖中摸出那个装着沉香露的青白玉瓶,想喝两口做止痛之用。 然而瓶口已至唇边,夏露却犹豫了。 这东西毕竟是死人喝剩的,再好也不是干净的东西。她怎么能喝这样的东西。 夏露又想起她此时此刻的沦落与苦楚,心中烦躁难当,一挥手,将药瓶打翻到一边去,微黄的沉香露从瓶口滴出,有几滴滴进玻璃鱼缸里。 沉香的香气迅速溢满室内,夏露闻之恍惚。 其实,这沉香露倒叫她想起一个人。想到他,夏露不甘地攥紧了手心。 小山参切片水煎两个时辰,太阳落山时,书琴端着熬好的参汤回来,见夏露已歪在床上睡着,面有泪痕。 她放下热腾腾的参汤,把夏露叫醒,让她趁热喝了,又眼尖瞧见了外躺在鱼缸边的沉香露,药液沥沥啦啦洒了一矮柜,也不知还剩多少,她心疼地“哎呦”一声,将玉瓶摆正。 “咦?” 书琴不可置信地盯着鱼缸里的十二红蝶尾小金鱼,惊呼出声。 夏露皱眉:“怎么了?” 书琴端起鱼缸左右晃了晃,确定无误,才道:“昭仪,咱们养的小金鱼死了。” 金鱼的肚皮向上翻着,随书琴的晃动来回漂浮,漂亮的尾巴黏结成团,味儿也不好闻。 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夏露吃惊,好端端的,它怎么死了? 夏露放下参汤,凑过去看了一眼。 瞧那模样,竟像是被毒死的。 夏露浑身一震,连忙抢过那瓶沉香露,放在鼻尖闻了又闻。 可惜她只学了药理的皮毛,再怎么闻,也只能闻到沉香清冽的香气。 不过,也不必再去细闻,小金鱼的死就是铁证。 夏露捏紧那只青白玉瓶,指尖攥得发白,瞳仁漆黑一片,低低笑出声:“沉香露有毒。” 书琴见她这模样,打了个寒噤,以为她魔怔了,说道:“昭仪,这东西兴许有毒,只能说幸好您没喝,可有毒没毒的,都与咱们不相干啊。” “蠢材,怎么不相干了。太子时常喝此物,而此物却有毒,这就说明太子之死并非意外,而是被人谋杀的,你想想,若我把这东西交给皇上,叫皇上知道了真相,我就是大功臣了。” 夏露从这瓶沉香露中,看到了她复宠的机会。 书琴拍掌:“昭仪说得极是,到时候咱们就不必再过这样的苦日子了。咱们明儿就送到皇上那里去,交给皇上彻查。” 夏露瞥一眼书琴,嘲讽地笑笑:“你呀你,经历了这么多事,还是半点没有长进。” 她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只瓶子,这只与他的玉笛材质一模一样的玉瓶。 夏露因过分激动,指尖都在轻颤。 虽然一切只是她的猜测,但她有一种直觉,事情的真相就是她想象的那样。 这样好的把柄,这样好的机会,不正是她一直等待的么? 夏露笑得玩味,将玉瓶好生收起。 “书琴,你想想办法,把秦婵给本宫叫来。” 第四十五章 秦婵来了小日子, 夜里睡不安稳,又格外怕凉, 就搬到寝屋边的小暖阁去睡。 屋内热乎得紧, 挨着小腹抱紧一只小炉儿, 她支棱着头正要睡着, 就听说夏家的人来了, 来给她递昭仪娘娘的话。 将人送走后,青桃忍不住嗤笑道:“夏昭仪难不成还在梦里呢?她如今是什么状况, 都不知翻得了翻不了身,竟威胁起王府来了。王妃,您甭搭理她, 别进宫见她去。” 秦婵渐渐坐直了身子,将散乱下来的几根鬓发收到耳后去。 “夏露既能叫人来说‘若不到永靖宫去见她,王府必有大难’的话,应当不全是妄言。” 夏露的性子她很了解, 若没有几分底气,她决然不会说这样重的话。 秦婵最厌恶天降横祸, 若真给夏露说中了, 到时候悔之晚矣。 也罢, 见她一面又能如何, 倒要听听她有说什么话要说。 青桃见她起身要去, 心头一慌:“王妃,您可得当心啊,夏昭仪对您没存好心。” 秦婵换好衣裳, 簪个简单的发饰,以方便戴帽,莞尔摆弄几下手镯:“放心。” 她心里很清楚,夏露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对付,比起秦妙那等心狠手辣之人,夏露不够狠绝,也没那么多心眼儿,处事手段更是堪忧。 选秀才过去多久,她这边甚至还没出招对付夏露,夏露就自己把自己给赔进去了。 秦婵有王爷给的令牌,出入宫门十分方便,又在宫里上下打点过,故她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永靖宫。 夏露等候她多时了。 正殿内有些冷,无彩绸结柱,无金玉装点,一眼看去屋内灰扑扑的,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烟熏味儿。 秦婵神色不改,裙角散着幽幽暖香,明珠为铛,点翠做钗,通身的端庄贵气,映得满室生辉,走向那个背对着她而坐的人影。 夏露这里,比起她前世待过的牢房,实在好上太多了。 “来了?坐吧。” 夏露慵懒回头,上扬着唇角瞥了秦婵一眼,书琴就将个小椅搬过来让秦婵坐。 没有茶水伺候,也没有虚情假意的寒暄,夏露迫不及待取出药瓶,耀武扬威地说:“秦婵,你知道这是何物么?” 秦婵目光在药瓶上扫过,轻轻摇头。 夏露咯咯笑了两声,极力压低嗓音,身子往前倾了几分:“我告诉你,这是闵王谋害太子的铁证。闵王,他想称帝。” “哦?” 秦婵气定神闲地往后靠了靠,但隐在袖中的小手指却忍不住轻颤数下。 夏露见她不信,倏然拉下脸,把如何从太子宫中捡回药瓶,以及沉香露把金鱼毒死的事说了。 “太子所服用的沉香露,乃是闵王年年差人送的,谁人不知闵王最爱沉香,他送的沉香露都是极好的,故而太子肯收。这东西太子足足喝了两年,毒药累年积攒,毒发于一时,以致顷刻毙命。” 秦婵眉头微蹙,垂着眸子细想了想,正欲反驳几句,忽又想起了夏露的脾性,便笑了笑,只说:“一派胡言。” “你!” 夏露指着秦婵,脸色发青,险些气歪了嘴。 “你把我叫来,就是要说这么个事儿的?”秦婵拂了拂裙摆,作势欲走。 “你站住!”夏露气急败坏喊住她。 “我要你让闵王进宫,叫他因去年的事,给我赔礼道歉!如若不然,我就将闵王的罪证呈到皇上那儿去,只要皇上查明了沉香露确实有毒,再查清太子宫里的沉香露却系闵王所赠,你们王府就等着下狱吧!” “给你道歉?”秦婵被逗笑了。 亏得夏露还爱慕过王爷,竟连王爷是什么样的人都不了解。 夏露趾高气扬,“我只给你三日的时间,三日后,闵王没来见我,我就将东西呈给皇上。秦婵,孰轻孰重,你自己掂量着办吧。” 秦婵无言,静默片刻迈步离开。 书琴见秦婵带着人走了,立刻凑上前去问:“昭仪,这回能成吗?” 夏露被秦婵气得直喘粗气,嘴上不肯服输:“怎么不能成了?我说到做到,三天后没看见王爷的人影,此物必呈到皇上那儿去,太子是帝后的心头肉,柳皇后听见太子乃是被谋害,还不活撕了他们。” 书琴使劲儿点了点头。 夏露说完这么一通,心里也好受多了。她笃定,王爷会来求她缄口的。 秦婵走路时被寒风扑了身子,回到王府后,小腹隐隐作痛,便换了衣裳抱上小暖炉,到暖阁睡觉。 却翻来覆去,怎么都睡不着。 霍深过来时,就见秦婵裹着大棉被,把自己包成蚕蛹的形状,弓着腿儿左右轻轻摇晃。 他亲自端来一碗红糖茯苓姜茶,放在唇边吹走热气,把人连带被子都搂进怀里,语调轻柔:“把这个喝了。” 秦婵裹久了被子,脖子上都是汗,她乖顺地窝在霍深怀里,探出脑袋,唇瓣贴上碗沿儿,慢慢吸溜着喝光。 霍深知道她身子不爽利,就没逗她玩,把她重新放回床里,让她好好歇着。 “王爷别走。”秦婵喊住他。 她从被子里钻出来,霍深见她不仅脖子湿了大片,发丝儿勾上去,立时黏住,身子亦然,轻薄的白色小衣小裤紧贴在身上,曲线毕露。 秦婵抱膝坐到他身边去,抱着他的胳膊道:“妾身今日进宫去见夏昭仪了,她说——” 秦婵顿了顿,眸光潋滟,“她说她在无意中得到个玉瓶,是太子曾用过的沉香露,王爷曾送给太子殿下服用的,可药瓶里的药却有微毒。” 她偷偷打量着霍深的脸色,边打量边道:“她便想着,应当是有人在药里动了手脚,想要陷害王爷。她还说,想见见王爷。” 不过霍深一直没什么表情,就算秦婵离他的心口很近,可以听到他心跳的频率,却也没听到他心跳加速的声响。 “嗯。” 他的反应很淡,就像对待生活中许许多多的事一样。 “王爷要去见她吗?”秦婵仰着脸问。 霍深却没回答,反倒埋头到她腰间吸了吸气,调侃勾唇:“婵婵身上有股极好闻的铁锈味儿。” 秦婵被闻见了血腥气,登时臊红了脸,赶紧往床角躲,又慌里慌张绕到床沿,穿上鞋:“妾身这就去换衣裳清理身子。” 秦婵走后,霍深眉头收紧,移步至内书房,将房梁上的几名暗卫叫下来,让他们立刻办事儿去。 第四十六章 秦婵走后, 夏露难得有了好心情。 连续两天,她都换上色彩明艳的衣裳, 或缓慢散一会儿步, 或兴致勃勃吟诗作画。 到了第三天, 夏露更是早早起床梳妆, 等候闵王。 只是等着等着, 从破晓等到了黄昏,闵王没来, 书琴倒是气喘吁吁夺门进屋。 夏露不悦皱眉:“你乱跑什么?” 书琴脸色惨白,冷汗直冒,没能说出半个字, 倒是嘭地一下瘫坐在地上。 夏露见她这副模样,便知是遇见了不好的事。 “怎么,难道咱们去东宫偷偷寻药的事,被发现了?”夏露咳了咳低声问。 书琴摇头, 她看了眼窗外,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, 终于开口说话, 声音止不住地发抖。 “昭仪, 夏大人……夏家……皇上下旨满门抄斩……” “你说什么?”夏露脑门儿突突跳了跳。 “死丫头, 胡说什么呢, 当心我撕烂你的嘴。”夏露撇撇嘴,也不知这丫头在哪儿撞了邪。 书琴猛然大哭出声,凄凄厉厉, 流着泪道:“昭仪,是真的,夏大人利用替皇上草拟旨意的职务之便,偷取玉玺盖在空白圣旨上,后填文字,私自假传的事,被皇上发现了,皇上在夏大人每日办公的桌台上,看见了盖过玉玺的空旨……咱们夏家完了……” 夏露一颗心脏慢慢地被揪住,揪紧,最后全身上下都开始发抖,发疼。 “不!这不是真的!” 夏露抓起书琴使劲儿摇晃,双目猩红,表情狰狞:“你在撒谎,你在撒谎是不是!爹爹怎么会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!皇上怎么能忠奸不分,必是有奸贼陷害!是有人陷害的!” 她在地上来回转圈,全然不顾尚未好全的腿伤,颤声焦急道:“我得去求皇上,让皇上还我夏家一个公道!” “昭仪……来不及了……” 书琴话音刚落,永靖宫的宫门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,是皇上的贴身大太监带着几名小太监小宫女往这边来。 “昭仪娘娘。” 大太监的目光扫过屋中主仆二人的惊惶表情,心下了然,也不废话,叫托着漆盘的两名小宫女往前站了站,便说:“毒酒,白绫,您选一样好上路吧。” 什么?! 夏露青着脸往后退了几步,跌倒在身后椅子上,一只花瓶被她碰落摔碎,满地都是小瓷片儿。 书琴神色悲怆,瘫软跪坐在一隅,暗自抹泪。 “公公说笑呢!我是皇上的夏昭仪,我犯了什么罪,凭什么要我死!” 夏露扯着嗓子大喊大叫。 这件事儿发生得太突然,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接受书琴所说的话,就要被迫面对死亡。 大太监懒得同她废话。 夏家已经完了。皇上亲自发现夏仕林偷盖玉玺的圣旨,还私拟圣旨假传,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,这样的罪名一旦定下,就再也翻不了身。 “夏昭仪,今时不同往日。三天前,您是皇上的妃嫔,三天后,您是罪臣之女。选吧,早一时晚一时,最后的结果都一样。” 大太监往身侧看了一眼,立时有个小太监搬来椅子请他坐。 他挺了挺肚皮坐下,派头十足,镇定自若。他们当奴才的,耐心好得很。 半个时辰过去,夏露终于止住了哭闹叫骂,浑身失了力气,知道再挣扎也是无用。 她唯有一死。 “爹爹,你可真是害苦了女儿了!” 她嘶哑响亮地仰头喊出声,便认命抬起虚弱的手,指向那盘毒酒。 “快,快给昭仪斟酒。”大太监松了口气,他们的活儿终于要办利索了。 酒壶倾倒,一条清亮的细流簌簌流进酒盅,透明冰凉,微微泛着波光。 小太监将酒盅奉上,夏露拈起,因手抖酒液倾撒了大半,又被斟满,反复三回。 夏露不想做个长舌鬼,就算死也得体面。 “昭仪,别犹豫了,饮吧,去阎王爷那儿画个押,来生再享富贵,您说是不是?” 大太监抖了抖拂尘,又搭在臂弯中,已摆出了要走的架势。 夏露瞳孔涣散,浑身僵冷,举起酒盅,一饮而尽。 “昭仪!”书琴喊了一嗓子,跪走到她身边,攥住夏露的裙角。 大太监见她饮下,扭头叫身后小太监把这儿料理干净,就大步出门,自去忙别的事儿了。 “真苦,酒真的好苦,喝了多少回,到底喝不惯。” 夏露双目睁圆,七窍出血,抱腹挣扎抽搐一阵,最后软塌塌地栽倒在地上。 临终之际,她只说出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。 “昭仪!” 书琴悲痛万分,伏在她尚且温热的尸体上大哭,没哭多久,亦被处死。 两具尸体被太监手脚利索地抬上木板,一名小太监趁人不备,将夏露视作证据的青白玉瓶偷偷塞进袖中,左右看了看,确定没人注意到他的动作,这才猫着腰随他们一同往外抬尸体去。 此时,夜凉如水,微星缀点,永延宫上下歌舞升平,阖宫欢喜非常。 皇上念阮嫔温良贤淑,伺候得力,已下旨提了她的位分,升她为阮昭仪。 转过天去,庆王入宫看望李淑妃时,李淑妃脸色疲惫,显然一夜未睡好。 “儿啊,夏仕林可是为咱们做事,才被皇上定的罪,我这心里实在是……”李淑妃叫庆王坐近些,也好放心说些私密话。 霍沥不耐烦轻嗤:“夏仕林那个没用的老东西,才几天,就被父皇发现了。他该死。” “他会不会把咱们的事给抖出来?”李淑妃倒是不在意夏家人的死活,夏露被赐死,她左耳听右耳冒,浑然没放在心上。 霍沥心烦意乱地抓抓头,怎么想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。 “应当不会吧。”他没什么底气地说。 “母亲放心,他人在死牢,是父皇亲口定罪,他就算在牢里说出个花儿来,都不会有人管的。儿子也会派人,到牢里好好‘关照’他的。”霍沥勾唇。 李淑妃抚着胸.口,稍稍定了心。 “唉,娘千盼万盼,就盼你父皇早日封你做太子,只要这件事定下来,这些日子担惊受怕也值了。” 霍沥对于许多事儿都没什么成算,但是,登上太子之位他却很有把握。 他舒展了神色,自信满满地说:“母亲放心,咱们再多点耐心,最多等上三五月,父王必会立我为太子。” 第四十七章 墨韵斋内的四面粉墙上, 悬挂着古今多位名家的书法绘画大作,前朝之物传世百年, 保养得当, 微黄纸张上的字迹如今依旧清晰。 此处安静得宜, 墨香缭缭, 推窗可见王府花园的景致。 紫檀雕荷长桌前的大插瓶里, 插着几枝梅林那边新折的红梅,幽香沁人。 黑漆描金夔龙捧寿纹宝座上, 霍深提起玉杆狼毫,沾上徽墨,在透薄宣纸上洋洋洒洒做了一首即兴诗。 秦婵坐在他右手边研墨, 因看霍深写字看入了神,单手掐在掌心的洁白绸帕,无声浸染墨汁,氤氲出一角浓黑。 比起当今流行的种种笔体, 王爷的行书自成一派,与别家都不相同, 总于出奇不意之处展露锋芒, 隽秀又肆意, 豪迈且深沉。 霍深将才做出来的那首诗放到一边去, 撂下玉笔, 握住挨着他坐的秦婵的纤腰,噙着笑揉捏一阵。 “婵婵陪我一同练字吧。”霍深从笔架上挑了支细长精美的笔给秦婵。 秦婵忍着腰间的酥痒接过笔,笔尖儿轻点墨汁, 在一张裁小的厚纸上,亦起兴写诗。 无奈三句已成,最后一句快要落笔时,霍深含笑说了句:“婵婵只有脸圆,别的地方其实没几两肉。” 她的专注力瞬间溃散,还不小心把笔戳在纸上,晕出一个大黑点,没能成诗。 霍深耸着肩笑,神情愉悦地往座背上靠了靠。 秦婵不知道王爷到底是嫌她脸圆,还是嫌她身子瘦,总归是哪里不合王爷心意了。 她双手捧在脸颊上,嘟着嘴有些发慌,不知该胖点好还是瘦点好。 霍深一撑腿,又靠了过来,大手毫不犹豫探进她衣襟深处,来回捏了两把,嗓音低哑:“我说漏了,婵婵还有更圆的。” 半年过去,秦婵渐渐习惯了他的挑逗,此刻干脆瘫软在他身上,一侧手臂勾着他的脖子,积极回应他。 “嗯?”霍深察觉到她的热情,兴致又浓了不少。“想要了是不是?”霍深呼吸粗重几分,手掌往裙底游移。 秦婵不言,只在他稍显粗粝的下巴上浅浅咬了一口,留下两排小小的濡湿痕迹。霍深眸光变暗,顷刻间化身为狼。 …… 衣衫半褪,香肩上多了几枚红印,脖间湿腻腻的,秦婵拢了拢稍乱的乌发,擦净双腿淌出的汗,又被霍深揽着继续写字。 秦婵偷眼看他,就见霍深眉头微皱,运笔时全神贯注,心无旁骛,气势逼人,全然不像才从温柔乡中出来。 她知道,王爷和普通的男人全然不同,他的克制和隐忍,与疯狂和爆发乃是一人兼有的两个极端。 现在的他,已恢复了平时威严沉稳的模样。 秦婵眼仁儿微转,也许现在,正是打探他的真正想法的时候。 她略一咬唇,柔柔说道:“王爷,妾身听说因夏学士犯下空印之罪,夏家满门抄斩,连同夏昭仪也被赐死。” 她顿一下,“王爷可曾进宫去见了夏昭仪?” 霍深头也不抬,干脆利落地回:“未曾。”显然没把夏露辛苦传达的请求当回事。 “太子常服的沉香露,可是王爷送的?” 霍深停笔,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瞬,又转回去:“是本王送的。” 秦婵片刻不敢放松,始终紧张感受着霍深的神态情绪,来判断自己有没有说错话。 眼下来看,倒是无事,她鼓起勇气,又道:“也不知夏大人偷盖过玉玺的圣旨是如何被皇上在案头发现的,按理来说,夏大人应当把空旨藏得极妥当才是……” 霍深猛然将笔丢到一旁去,吓了秦婵一跳。 “婵婵心细啊。”霍深不再练字,从喉咙里闷闷滚出一句话来。 秦婵心中警铃大作,知道方才那一问应当是触到了王爷的逆鳞,明显惹着了他。 “婵婵,我不喜欢你同我聊这些。我早说过,前朝后宫皆有我在,你的心思,不要放在这上头。难道本王对你还不够好?嗯?” 霍深抬手捏住她的小下巴,左右微微晃了晃。 秦婵的瞳色中显出失落,喉咙一涩,答道:“好,王爷待妾身极好。妾身从今往后,定当谨遵妇道,一心服侍夫君,操持家务,别的事一概再不多问……”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霍深叹着气收回手。 “我只是希望,你不要再掺进任何危险的事中,有些事最好连想都不要去想。婵婵,你能明白么?” 霍深面色显出几许挣扎,心中早似油煎,实在不愿看见她悲伤的表情。 秦婵点头。 “王爷都是为了妾身好,妾身明白。” 她探出嫩葱般的手指,触在他皱着的眉头上,往左右两侧轻轻抚动。 “王爷别皱眉了,会添皱纹的。”她浅浅笑得动人,乖巧贴心得不像话。 霍深见她懂事,脸色缓和了不少,又把人搂过来抱了抱。只有在身体触及的时候,他才能相信,她的整个人是完全属于他的。 秦婵被抱住,脑袋抵在他肩头,心里有了成算。 看王爷的反应,能够猜测,夏家的事或多或少与王爷有关。 她想起夏露那天说的话。 夏露说,是王爷毒死了太子,王爷想称帝。 不过,秦婵所确切知道的情况太少,许多地方也说不通。 给太子服用的沉香露,人人都知是王爷送的,既然这样,王爷再在沉香露里掺毒,这也太没遮掩了些。 更何况,太子吃穿俱是讲究,入口的东西必得验毒,若真有毒,怎会验不出呢。 夏露的话,她没有尽信,而王爷也不愿意倾诉心肠,她究竟身处什么样的境地之中,只能靠自己一点点琢磨。 若真以为嫁做了王妃,便可一生高枕无忧,那可就大错特错了。 王爷的宠爱总会消逝,到最后的最后,一切还得凭她自己,所以,为了能在判断与抉择时不出差错,她必须知道她当前的境况,以及王爷心里想的是什么。 譬如,王爷到底有没有精心筹谋登上皇位。 秦婵垂了垂眼,但愿她能尽快摸透王爷的心思,也早些拨云见日,打消种种疑虑。 立春已然过去了些日子,除了被京中街头巷尾议论不止的夏家抄斩一案,这几天,百姓们茶余饭后又多了项谈资。 做布料生意的薛家出事了。 薛扬摊上了人命官司,人已押到刑部去了。 第四十八章 “青桃, 你说什么?薛叔叔杀人了?” 秦婵惊愕万分,从软榻上直直坐起, 胡乱趿上鞋, 沉着小脸听青桃细细道来。 “前几日薛家布庄死了人, 乃是庄上的跑腿伙计, 好像姓魏, 听闻是薛老板夜里饮多了酒,与这名姓魏的伙计发生口角, 盛怒之下将人给捅死。第二天被人发现告官去,官兵来时,薛老板手里拿着带血的刀, 衣服上也都是血,便被捉去大牢押着候审了。” 青桃将她听来的小道消息尽数告知秦婵。 秦婵深感不可思议,单臂撑在身侧小矮桌上,吃一口茶, 眉头拧成个结:“薛叔叔是个最最和气的人,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。” 他虽是秦妙的生父, 但对她素来很好, 依她看来, 薛扬和善宽厚, 即使喝多了酒, 也不可能做出杀人的事情来。 青桃挪步过来,将花瓶里的新花换上,边换边道:“王妃甭多虑了, 此事自有刑部裁定呢,倘若薛老板冤枉,官府自会还他公道的。” 阳光刺眼,顺着窗棂照在她脸上,笼上一层柔和的微黄光晕。秦婵眯眼,伸指在额心揉了揉,略疲惫地道:“说得也是,且看刑部如何来判吧。” 刑部料理公务的府邸内,尚书周正源端坐案前,舔着手指翻动卷宗,正在聚精会神地细看这桩薛扬杀人案。 周正源是今年才从地方调上来的,四十余岁,下巴上一小撮山羊胡往前翘翘着,双目中闪着精明,通身有股说不清的官气。 他从前处理过大大小小不少案件,经验丰富又老道,不消太多功夫,便发现此案中存有疑点。 他思定疑虑,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扣击两下,撩起衣袍前摆,就要大步到刑部大牢里问话。 “尚书大人,信侯夫人求见。”还不待他走出多远,门外守鼓的差役就匆匆来报。 周正源脚步顿住,“咦”了一声,瞳仁闪了闪,忙吩咐:“快请侯夫人进来,再备好茶伺候。” 秦妙今天也穿黛蓝的衣裳,就像天空渐暗时的深色树影,极是低调,丝毫不惹人注目。 青杏抱着一方小匣,对刑部这块肃杀的地界有些怕,不敢乱看,低着头紧跟在秦妙身后。 周正源从未见过信侯夫人,他本是个地方官,与京城中各家贵族交往甚少,但一见到秦妙,还是热络非常地迎了上去,不顾自己的年纪是秦妙的两轮,整张脸因眯眼笑,褶皱丛生。 他施礼把人往里边请:“什么风把侯夫人吹了来,快到里头来坐。来人,看茶。” 秦妙与他客气几句坐下。 “尚书大人,妾身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。妾身今日前来,为的正是薛扬一案。” 面对周正源这样一位朝廷命官,秦妙毫不怯弱,端起茶盏徐徐抿几口茶,可谓泰然自若。 周正源默默在心里打起了算盘。 这个犯事儿的薛扬,与秦相家一向交好,而信侯夫人乃是秦相的嫡长女……想必侯夫人是来为薛扬求情的。 周正源若想在京城里长长久久地当官,就必须要与皇亲贵胄打好关系,这些人同气连枝,权势滔天,他谁都得罪不起,还得卖命巴结。 他立刻陪笑道:“侯夫人放心,下官在此案中发现了疑点,依下官之见,薛扬未必是杀人者,一旦下官查清薛扬无罪,下官必定……” 秦妙笑着摇头,又摆了摆手。 周正源不解,询问其意。 秦妙递给青杏一个眼色,青杏立刻将小匣子抱到周正源面前,打开匣子,里面皆为金玉首饰,看上去价格不菲。 “尚书大人,这点东西不成敬意,还请笑纳。”秦妙自信满满,将周正源从进屋起的谄媚之态看在眼里,“妾身希望,尚书大人能给薛扬定下流刑,流放边关,永远不许薛家人回京。” 此言一出,别说青杏傻了眼,就连周正源都有些发愣。 秦妙并不怕他如何揣测她,她又补充道:“薛扬早得罪了我母家,令家母不喜,妾身听闻他犯了事儿,便想借此机会解决这个麻烦。他究竟有没有杀人,真相倒在其次了。也不知尚书大人肯不肯给妾身这个面子。” 秦妙一番话,还将秦家给搬了出来,不得不叫周正源费点儿心思琢磨。 薛家归根到底,只是个商人之家,怎比得上官宦之家尊贵?倘若薛扬开罪了秦家,倒霉在所难免。 要单说信侯府的面子,他其实不一定会给,毕竟信侯爷没什么实权在手,不过侯夫人的母家可是当今权倾朝野的秦相,这一点令他有所顾忌。 最最要紧的是,秦相家的二女儿,乃是闵王府的王妃,实打实的皇族中人,有这样一层硬关系,周正源彻底知道该怎么做。 他将拿匣子的东西收下,拍着胸脯打保票道:“侯夫人放心,堂审过后,下官一定发落了薛扬。还请侯夫人在秦相面前,略略提及下官的功劳,倘若闵王爷也能知晓一二,就更好了。” 他并不是贪财之人,把金玉首饰收下,无非是让秦妙相信他会替她办事。 秦妙听他提及闵王,呼吸一滞,复又挂上浅淡的笑意,离开了刑部。 青杏并不知晓秦妙打算把薛扬流放边关,直到跟着秦妙走出老远,她仍在恍惚。 “太太,咱们这么做,是不是太……太不近人情了……”青杏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,在她身后低声说道。 青杏心知肚明,薛扬薛老板是无罪的。 秦妙猛一回头,笑得寒凉:“怎么,你有意见?” “不敢,奴婢不敢。”青杏大惊,不住地朝她弯腰鞠躬。 “呵。”秦妙懒得看她,自顾往前走,乘上侯府的马车,本欲回府,后又一想,便吩咐车夫掉头去闵王府。 说起来,她还未去过闵王府呢,明明是一家人,不互相多关照些怎么能行。 人人都知晓王府和侯府有亲戚关系,就连周尚书都忌惮着王府威仪,她这个当姐姐的,可得和妹妹走动起来,叫外人们都瞧着点,侯府和王府亲厚着呢。 去也不能空手去,秦妙在路上买些秦婵打小就爱吃的雪花酥带去,又到首饰铺子里买几样首饰。 这些东西对侯府和王府来说,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,只不过秦妙匆匆而来,事先没有预备,也只能将就一回。 秦婵听闻秦妙过来,因出乎意料吃了一惊。 她不大情愿地穿戴好见客的衣裳,勉强扯个笑脸出来见秦妙。 “姐姐来了,进屋坐吧。”秦婵神色淡淡的,说了两句客套话。青桃则去接过秦妙递来的点心和首饰。 秦妙倒是十分欢欣的模样,她拉着秦婵左看右瞧,“妹妹又白了。” “是么?”秦婵拂了拂脸,没觉出变白,目光落在秦妙尚未显怀的肚子上,“姐姐有孕是喜,也是不便,应当多在府里歇着才是。” 提起她怀孕的事,秦妙脸上绽出光彩,整个人瞬间明媚多了。 “嗨,我怀上才不到两个月,身子并不沉重,若日日闷在侯府里,岂不把人闷死了?”秦妙笑得亲切。 秦婵并未招待她去自己寝屋里坐,而是将人带到了会客的内厅,看似有礼又气派,实则满满都是疏离。 “王府真真气派呀,妹妹好福气。”秦妙真心又妒忌地夸赞。 秦妙是女客,是从王府南边的东角门进来的,一进门便上了载客的小轿,满目朱墙绵绵无尽头,来往仆人如云,侍卫威武,比起侯府,可是开阔气派得太多了。 “来日春暖花开,妹妹带着我去王府花园转转可好?”秦妙笑道。 秦婵只得回场面话,“自然是好。” 虽说秦婵态度冷淡,但秦妙与王府走动的目的已达到,周尚书那边听见了,办起事来必会更加卖力。 秦婵不大想同她说话,无奈秦妙一直拉着她问东问西的,还颇为自豪地述说怀孕后侯爷待她如何好,她这一胎必然是个男孩云云。 “对了,母亲可听说薛叔叔下大狱的事了?她有没有话说?”秦婵不动声色往嘴里塞了个蜜枣儿,挑眼再看秦妙,就见秦妙果然被噎住。 也是秦婵的私心,不愿见秦妙喜笑颜开的幸福模样。 薛扬是她的生父,生父落难,她心里必然难过,这时候提这么一句,叫她心里膈应才好。 秦妙却耸肩,浑不在意的说:“母亲没说什么。不过是昔日家仆之子而已,是死是活都不算个事儿。” 秦婵停住嚼动,暗暗心惊看向秦妙云淡风轻的脸。 她怎能说得出这样凉薄的话来。 就在这时候,吉姐儿挑开侧边小门的门帘儿,探出个小脑袋往里瞧。 青桃眼尖看见了她,便喝道:“吉姐儿,你鬼鬼祟祟的,干什么呢?” 秦婵和秦妙也往她那边看。吉姐儿见被人发现,便坦然走过去,眼睛紧盯着秦妙带来的一打气味儿甜丝丝的雪花酥。 秦婵看出吉姐儿馋点心了,笑了笑,示意吉姐儿随意拿着吃去。 吉姐儿咧嘴笑了,敞开衣兜往里装了好几个,又拿上一个边吃边跑。 “吉姐儿,你怎么不向王妃道谢就跑!”青桃守在秦婵背后,见吉姐儿揣了就跑,焦急唤她两句。 不过吉姐儿已经跑出去老远了,什么都没听到。 “魏吉这个笨丫头。”青桃撅起嘴嘟囔了一句。 秦婵笑着摇头,她扭头对秦妙道:“姐姐莫怪我把你带来的糕点给魏吉这丫头尝了些。” “嗨,一个傻子罢了。” 秦妙飞快翻了个白眼,并不在乎这一块半块的吃食,也犯不上和个傻子计较什么。 第四十九章 “姐姐, 薛老板待咱们一向很好,眼下他家遭难, 咱们不该视而不见。明儿我打发人, 去薛家布庄瞧瞧状况, 若他们有难处, 能帮则帮, 尽一尽往日情分,你说好不好?” 秦婵以帕子轻按唇角, 把话题绕回薛家的事上,想继续试探她对生父一家的态度究竟如何。 秦妙端茶的手微微一晃,眼珠儿骨碌, 笑着说:“不劳你忙,这事交给我办就成。你说得对,是得关照关照薛家。” 她将头往秦婵另侧转了转,叫人看不清她的脸色。 秦婵见她态度转变得极快, 像是有什么隐情,嘴上说“那就交给姐姐”, 背地里却打定主意, 多多注意着这件事的动向。 秦妙扭转过头, 复又笑眯眯地说:“哥哥要成亲了, 到了那日你可得带着王爷一同回家去, 给咱秦家撑撑场面。” 一提起哥哥的婚事,秦婵亦发自内心的高兴;“若王爷得空,必让他一同过去。” 秦律和裴飞兰的婚宴不日要办, 送走了秦妙,秦婵便琢磨着送哥嫂什么贺礼好。 “王妃,后院放置嫁妆的那间屋还没开过锁,奴婢记得嫁妆箱子里有件王爷给的聘礼,是条金丝软鞭,现在想来正衬少夫人家世,咱们不如送这个。” 秦婵想着,青桃的主意出得不错,这东西裴飞兰应当会喜欢,便带上钥匙去嫁妆屋里寻东西。 她的嫁妆箱子一共一百二十八个,许久未动,这会子都落了灰,一众小厮丫鬟赶紧拿扫帚打水,迅速将地扫了,箱子给擦干净。 秦婵与青桃找了半天,甚至寻出嫁妆单子来对东西,无奈箱子都长得一个样,找不准,还没看到那条金丝软鞭。 嫁妆是她从秦府带来的私物,便不好叫下人随意翻动,唯有她与青桃在翻找,其余人在屋外守着或干活。 “哟,这是什么?” 秦婵正有些疲累地撑在一个箱子上,呼吸稍快,便听见背后传来王爷的声音。 “王爷,您怎么过来了?”秦婵回头,就见霍深站在个箱子前,一手拿着她们要找的金丝软鞭,另只手从嫁妆箱里找出个小本子,正在挑眉翻看。 “随便走走,恰巧走到这儿。” 霍深边回话,边翻过去几页,似对小本本里的内容颇感兴趣,看得入神。 秦婵不知他在看什么,走过去往他手上一瞟,面色顿时红欲滴血。 这不是娘在她成婚前,要她在新婚之夜好好伺候夫君,便硬塞给她压箱底的……图么? 她把小本子一把夺过,赧然左右看了看,生怕有人看见,猛一低头使劲儿往自己袖里塞。 霍深低声笑笑,撩一把她搭在肩前的如瀑乌发,“收着好,这么多姿势回去研……” 秦婵使出吃奶的力气死命捂上他的嘴,把霍深整个人都往后硬推两步,撞在门框上。 奴才们纷纷往这边看,秦婵脖子都红透了,指尖儿颤了颤,把手缩回去。 霍深眉眼含笑,把鞭子扔到青桃怀里,便迫不及待牵着秦婵的手回寝屋。 秦婵被她紧紧攥住,挣脱不得,抬头看了眼明晃晃的太阳,欲哭无泪,不禁小声道:“王爷,天色尚早,若,若要……行……行房,被下人们看见必要传流言。” 霍深抹额后的飘带随风拂过她烫热的脸颊,她顿了又顿,好不容易把羞死人的话说出口。 “嗯?”霍深噙着笑回头看她,“本王饿了,是要回房吃饭去。” “啊?”秦婵好不容易稍稍平复,又被这句话激得险些跳起来。 她竟会错意了?王爷明明想吃饭,她却把人想得那般……可真真丢死个人了。 秦婵被自己蠢得险些哭出来,咬着下唇羞赧至极,想找个地缝钻进去。 “怎么了?”霍深见她红了眼圈,停下步子揉抚她的下眼睑。秦婵张张嘴,说不出话。 “好好好,不吃饭了,都依你,行房。这下该高兴了吧。”霍深笑得惬意。 “妾身……妾身并没有想……王爷你……”秦婵又气又急,嘴巴撅得高高的,声音都带上了哭腔,攥起小拳头不留情面地朝他胸口砸去。 “好疼。”霍深挨了她挠痒痒般的一拳,摇头叹气地揉自己的胸口。 秦婵站在原地,低着头,哽咽一声,啪嗒蹦出两颗泪珠。王爷有时也忒不着调了,简直快要气死她了。 两边时不时路过些下人,秦婵也顾不得他们的目光,站在甬道中间埋着头掉金豆子。 “婵婵,你怎么这么不禁逗。”霍深弯腰凑过脸去,浅笑着扯扯她红彤彤的耳垂儿。 秦婵泪眼朦胧抬头,像极了清晨深林中的无辜小鹿,神态堪怜。 霍深心里柔软下来,轻啄她湿润的唇瓣,又揉揉她的脸,“要不要再来几拳出出气?” 被他一哄,秦婵的气消了大半,哪里又敢真的与王爷计较什么,便收敛了小性子,抿着嘴唇摇摇头。 “别哭了,走,咱们吃饭去。”霍深重新牵上秦婵的手继续走。 秦婵本以为这点荒唐就这么揭过去了,岂料到了夜里,王爷催着她把小画本掏出来,硬拉着她照学,足足折腾到后半夜,闹得她第二天里腰酸腿软走不动路,困得睡了大半天。 到了秦律成亲这天,王爷特地倒出空,陪秦婵回秦府赴宴。 霍深与秦婵一到,秦家立马更热闹了,秦盛之虽然是霍深的岳丈,但霍深身份尊贵,一直对他礼敬有加,丝毫不敢怠慢。 “哥哥,新婚大喜。”秦婵喜气盈盈道。 秦律一身喜服,衬得他原本就高瘦的身材愈发挺拔,也俊,但神色恹恹,似乎不大高兴。 他像是勉强打起精神,朝秦婵笑了笑,略一抿唇不打算多说什么,又拖着略显沉重的步子去各桌敬酒。 “哥哥这是怎么了?”秦婵望着秦律的背影,有些担心。 新郎新娘已拜过堂,眼下裴飞兰正盖着盖头在喜房里坐着,天色渐暗,客人渐渐散去,秦妙吃过酒,已回侯府去了,霍深见时候不早也要走。 “王爷先回吧,妾身许久未在娘家住了,想留在娘家住一晚。”秦婵端着一碗醒酒汤,伺候着霍深喝时说道。 霍深点头答应,让她明天早点回去,就带着几个随侍纵马离去。 喜房内,秦律接过秤杆,挑起红盖头,一群丫鬟婆子在后边起哄,说少夫人美极了,少爷好福气,秦律却眼皮都不掀半下,愣是没拿正眼看裴飞兰。 裴飞兰生得确实貌美,她顾盼生辉,笑时两颊梨涡深深,亮出一排洁白的小牙齿,坐时脊背挺直,双腿稍分开,双手搭在膝头,显出几分逼人的英气,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。 她从头到脚打量了秦律,几眼过后,笑容渐敛。 外人散去,屋里只剩一对新婚夫妇,秦律坐在离裴飞兰老远的椅子上,闷头无话。 “我说秦律,你给谁甩脸子呢。” 裴飞兰有一说一,毫不隐瞒自己的想法。 她将头上繁重的首饰拔下,发髻打散,按着脖子咯吱咯吱来回转了几下,没好气地挂上审视的笑说道。 她早就看见了,秦律一直拉着个死人脸,看都不愿看她,对她疏离不喜欢得很。 哪有新婚当夜,新郎就这种态度的,这谁受得了。 秦律身子一震,头稍稍转动,仍没正眼看她,兀自倒了杯酒,喝了几口:“未曾。” 裴飞兰又将嫁衣脱了,只剩一层红色的里衣,柔软贴身,她终于浑身舒坦,大大剌剌跨开腿往床上一坐,嗤笑着拾起一只福纹圆枕,朝他扔过去:“拿你姑奶奶当傻子?说吧,心里装着哪个小狐狸精呢。” 裴飞兰扔得准,也有几分力气,圆枕砸中秦律的背,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。 秦律隐有怒火,拧着眉头转身,看见裴飞兰堪比粗鲁大汉的坐姿,嘴角颤了颤:“裴老将军乃骁勇之将,世代豪杰,家风优良,怎会生出你这样粗鄙的女儿。” 他弯腰将圆枕捡起,拍拍灰尘,摆正放在桌边小塌上。 裴飞兰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。早在定亲之前,阮芳舒与秦婵便说过,她乐善好施,也是个火爆脾气,一点就着。 “我粗鄙?你自己心里有鬼,还不许别人说了是不是。秦律,你就是个混账东西!” 她柳眉倒竖,从床上跳下来,一把薅起自斟自酌的秦律,扯着他的衣襟把秦律摔到地上。 秦律整个人被她摔懵,玉冠也掉了,头发凌乱散落至腰,艰难从地上坐起来,惊愕地看着眼前冲他叉腰的女子,气势汹汹,浑似母夜叉。 “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,你动手打人做什么!”秦律忍着疼痛试图站起来,“京中哪家小姐不是知书识礼,哪有你这样的?嫁为人妻,不说如何贤良,起码也要懂得是非,礼敬夫君,不可莽撞行事,焦躁失度,你这般失态,往后叫我秦家的脸面往哪搁?” 秦律长到这么大,自以为见过不少,历练过不少,没成想今儿才算是开了眼界了。 裴飞兰心中自有一杆秤,她又不是无知村妇,不会无故撒泼,明明是秦家前来提亲,说会如何善待她,俩人如何如何般配,结果这小子心里装着别人,还一套一套的数落她,把自己择了个干净。读书人果然油嘴滑舌,惯会颠倒是非。 裴飞兰踩上他的脚,指着他大喊:“我呸,叽叽歪歪的,姑奶奶看你根本不是个男人!” 喜房里时不时传来倒地的闷响,期间夹杂着大少爷疼痛的叫声,还有少爷少夫人的争吵声,听得院里守夜的小厮一阵阵地肝儿颤,小厮终于忍不住,拔腿就往老爷老夫人的院子里报信去。 第五十章 “大半夜的你没命似的跑什么呢?有鬼追啊?”青桃提着灯笼跟在秦婵身边, 就见大少爷院里跑出个小厮,赶忙招呼他停下。 小厮绕个圈跑到青桃身边来, 喘着气说:“是少爷和少夫人, 打, 打起来了, 奴才正要往老爷处告诉去。” “什么?”秦婵睁大了眼, 似是不相信小厮所言。好端端的一对新婚夫妇,怎么就打起来了, 听着不像话。 “我先过去瞧瞧情况,你别惊动老爷和老夫人,他们劳累一天了, 断不想听见这样的事。这件事,你不要同别人乱说,以免毁了我秦家声誉,青桃, 给他些赏钱。” 她这般吩咐那小厮,小厮又收下赏钱, 岂有不应之理。 秦婵快步走至秦律院里, 果真听见一阵阵的争执声, 心下震惊, 忙去扣门:“哥哥嫂嫂?你们没事吧?” 屋内声音戛然而止, 房门突然被打开,秦婵一惊,就见裴飞兰与自己面对面站着, 两人僵持一会儿,“是王妃啊,进来吧。” 裴飞兰对秦婵倒是客气,毕竟她父亲裴将军是闵王手底下的人,与秦家结亲,这里头也有秦婵是闵王妃的几分缘由在。 秦婵一迈进门,就见自家哥哥正坐在地上,衣服松垮,头发也乱了,眼角有些乌青,显然打过架。 她惊得张大了嘴,看来小厮没诓她,而裴飞兰抱臂站在一边,一只脚的脚后跟点在地上,脚尖轻轻晃动着,似乎有点得意。 秦婵快步过去,把秦律扶起来坐下,不问两人争执的缘由,直接说:“哥哥嫂嫂莫要吵,当心被外人听见,就是爹娘听见了,也是极不好的。” 秦律听见妹妹的懂事话,心里暖洋洋的,轻触发疼的眼角正要辩白几句,却见妹妹走到裴飞兰身边去,拉着她的手好声好气地说:“嫂嫂勿要同我哥哥置气,他的性子拧巴,连我娘有时都劝不得他,你要一时与他争出个什么,怕是难,有什么事不如等过了今晚再说。” 眼瞧妹妹把他撇下不管,反倒去安慰裴飞兰,秦律嘴角抽了抽,心里泛起一股浓浓的委屈,失魂落魄地坐着。 裴飞兰见秦婵是个和气人,照顾她初来乍到不容易,肯帮她说话,对秦婵的好感立刻增添许多,“王妃,其实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,要怪只能怪他太过分,新婚之夜却不知道惦记着哪朵野花呢,这事放在谁身上谁都受不了。” 秦婵怔了怔,瞥见秦律泄了气儿似的颓丧,又兼他们夫妻之间的事,她也不好往里掺和,没去接裴飞兰的话,把秦律扶起来道:“嫂嫂,今夜你先自己在这间屋里睡下,我带哥哥去侧屋换身衣裳,收拾收拾,明早你们夫妻二人再同去向爹娘敬茶。” 青桃搭把手,搀上秦律的另一侧胳膊。裴飞兰乐得秦律离她远远的,没有二话,任凭他们离开,自到床上去睡。 “哥哥,你这是何苦呢?” 侧屋内,青桃帮秦律换了衣裳,打水伺候他洗干净脸,正在帮他梳理头发。 秦婵站在他身侧,见他满面疲惫,唯有谓叹。 月上中天,在院落地面上映照出一片洁白,主屋的灯已熄灭,侧屋内秦律佝偻着腰身坐着,背影狼狈。 “青桃,你先回去吧。我有些话,要和哥哥说。” 青桃应声,知趣退下。 “哥哥的心里有人了,是不是?” 女人的直觉很准,就连这个当妹妹的都能看得出哥哥的心不在焉,更何况是他新娶的妻子。 秦律身子一僵,手心抵着额头,目光中流露出痛苦,满腔都是意难平。 “那女子是谁?哥哥为何不早说,也好娶你心仪的女子为妻啊。”秦婵摇着头说。 “我本想着,想法子娶她做正妻的,可那一天还没等到,她就……进宫了。” 秦婵琢磨回味儿来,倒吸一口凉气,惊疑之下试探着说:“难道,是青荔?哥哥,你喜欢的人是青荔?” “我不想让她做我的通房丫鬟,那样她将永无出头之日,最好的结局也只是个妾,我想娶她为妻,给她名分。我自知忤逆,从不敢对父亲和母亲说,只在心里盘算办法,许是拖得太久,办法没想出来,人却被我弄丢了。” 秦婵知道自家哥哥是个有成算的,没想到他打的竟然是这样的主意。 嫁娶讲究个门当户对,就凭哥哥丞相之嫡长子,新科进士的身份,要娶妻,自然万万轮不到青荔这样出身的女子,爹娘必然不同意,说不定青荔还会被冠上个狐媚惑主不安分的名头撵出府去。 秦婵还记得,青荔承宠的消息传来时,哥哥苍白的脸色。 想来哥哥在青荔进宫选秀的当天,还报以希望,期盼她落选归家,或是选做宫女,过几年再放出宫来。 而青荔最终成了皇上的女人,现已是风头无两的阮昭仪,哥哥和她的缘分,就算彻底断了。 “哥哥,莫要再想着青荔了,你们已经没有可能了。”秦婵抚在他肩头,忍着心酸道。 从一开始,身份上的不对等就注定了二人有缘无分。 “嫂嫂虽然心直口快,却是个好人,哥哥应当善待她,对她好,不要让她承受无谓的委屈,因你的冷淡酿成她的惨剧。你既然娶了她,就要对得起她。” 秦律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,只是不甘心,也放不下。 他是真心喜欢青荔的,从小就喜欢她,想给她最好的一切,但或许是被礼仪教条束缚,或许是他不够勇敢,这份喜欢最终化作致命一击,让他疼得快要喘不过气。 他用手掌捂着双眼,默然良久,终于缓缓点头。 秦婵心疼他,只是眼下这样的状况,除了按部就班,再没有别的办法了。 青荔在宫里吃香喝辣当主子,这些日子过得不错,哥哥也应当早早收了那份心,过好他的生活,别让亲人们替他担心。 第二天一大早,秦律被秦婵推回喜房,对裴飞兰笑眯眯说,哥哥已经想通了,不会再对嫂嫂不敬,请求嫂嫂原谅哥哥。 裴飞兰给秦婵面子,不再提昨夜的事,与秦律一起给老爷和老夫人敬茶。 秦盛之和阮芳舒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,两人尚沉浸在儿子娶妻的幸福愉悦之中,想着不出意外,一年左右就能抱上孙子,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。 秦婵站在一旁,紧张看着这对不叫人省心的哥嫂,好在俩人没当着爹娘的面闹出幺蛾子,她吁出一口气,略感头痛地回王府去。 临行前裴飞兰叫住秦婵,“王妃且慢。” “嫂嫂可还有事?” 裴飞兰低头笑了笑,“王妃,说真的,我只是看在您的面子上,才不和秦律计较。我裴家忠于闵王,自然也忠于您,您端庄可亲,宽宏大量,令我敬重,您放心,只要秦律不来触我的霉头,我俩的日子便能凑活,对王爷那边也有个交待。” 秦婵比裴飞兰矮些,仰着脸听完她另类的表忠心,不知该喜还是该悲。 不容易,大家都不容易。 “嫂嫂,若有难处,尽管去王府找我说,切勿委屈了自己。”她拍拍裴飞兰的手。 裴飞兰灿然一笑:“让我受委屈,秦律还不够格。” 秦婵一噎,默默感慨这位嫂嫂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,如此也好,只要心态好,什么样的艰难都会容易处置些。 回王府的路上,秦婵乘着马车,撩开小搭帘儿往外瞧时,无意中瞧见个熟悉的身影。 “青桃快看,那人可是吉姐儿?”秦婵指着街上一个身形稍胖的年轻女子道。 “嗨呀,可不就是她,她一个人在街上乱转什么,遇见了坏人可怎么办。”青桃一眼认出她,让车夫停下,小跑过去,把魏吉领到马车上来。 魏吉怀里抱着个包袱,脸上还挂着泪痕,表情仍是傻乎乎的,坐在秦婵身边发呆。 “吉姐儿,你做什么去了?怎么哭了?”秦婵摸摸她的头询问。 魏吉小嘴一撇,眼睛又红了,埋到秦婵身上哇哇大哭,边哭边说:“魏吉的哥哥死了,他死了。” “啊?你有哥哥?”青桃吃惊,她怎么不知道这事。 秦婵沉吟半刻,对青桃说:“我倒是记得,她哥哥叫魏辉,起先在咱们家铺子里跑腿的,后头被送去薛家布庄当伙计,都是早年间母亲安排的,你常年在内院伺候,不知道很正常。” 青桃“哦”了一声,立刻又“咦”,咋咋呼呼道:“吉姐儿的哥哥也姓魏,还是薛家布庄的伙计,她说她哥哥死了,而前些天薛家闹出人命官司,死的伙计也姓魏……难道……” 秦婵一惊,连忙把魏吉拥起来,“吉姐儿,你哥哥是怎么死的?” 吉姐儿拧着眉头,打开怀里的包袱,说是方才去薛家收拾回来的哥哥的遗物,除了几件杂物,竟有两块明晃晃的金子,不像是魏辉的东西,再往下翻,还有个女人的肚兜,红红的绸缎面,鸳鸯戏水的图案,这样精致的私密物,只有富贵人家的女子才有。 “我哥说过,他恐怕再也见不到我了,让我好好照顾自己。”魏吉红着鼻尖儿道。 第五十一章 秦婵与青桃对视一眼, 俱察觉到此案另有隐情。 秦婵安抚了魏吉一阵,由着她伏在自己身上痛哭, 待她的哭声渐渐变弱, 才问:“魏吉, 你还知道什么, 都说来听听。” 魏吉的一张小脸哭得通红, 脸蛋抵在秦婵的肩膀上,想了半天终于想起几句:“我哥说, 有位熟识的夫人让他帮忙,帮着办一件难以启齿的事。” 难以启齿的事? 秦婵略略一想,再低头看那肚兜, 应当是男女私情一类。 她再问魏吉可还知道别的,魏吉便蹭着眼睛摇头,说想不起来了。 马车路过刑部的所在,差役正在宣读薛案判定的结果, 百姓们聚拢过去听热闹,人□□织, 青桃得了秦婵的吩咐, 也跳下马车去听。 没过多久, 青桃便挤了回来, 边喘边说:“王妃, 不好了,刑部判的是薛老板流放边关,薛家不得回京。” 魏吉已经趴在秦婵身边睡着, 秦婵心里咯噔一声,想着这案子十有八九判冤了。 “王妃,咱们可要回母家,去和老夫人说说?老夫人与薛老板主仆一场,只要老夫人请老爷出面,再找刑部尚书通融……” “万万不可,不可惊动母亲。”秦婵的手指扣进织锦的坐垫内,暗道事情有些棘手。 母亲与薛叔叔有那样一段过往,这时候不该再有牵扯,父亲更不应掺和进来。 秦婵咬牙。有什么事,都有她在呢,不必烦扰爹娘,她自己会应付妥当。 秦婵捞起一条披风系好,连帽掀上头顶,直遮住上半瞳孔,“走,咱们去刑部大牢,亲口问一问薛叔叔。” 刑部的人认得闵王令牌,纵然尚书不在,也不敢不给闵王妃的面子,点头哈腰把人带进了牢房。 牢狱森森,四面石壁中冒出丝丝寒气,能沁到人的骨子里,灯火昏黄,角落中散发的味道难辨,引人作呕。 薛扬的脸上蓄满了胡子,囚服上沾满污渍,坐在地上目光涣散,两鬓已生白发。 秦婵还记得小时候,薛扬带着她和秦妙玩许多有趣的玩意儿,编花环,结草人,放风筝等等,父亲处理政务极忙,她很难见到父亲的面,更何况同她那般玩耍。 薛叔叔和蔼可亲,给予年幼的她许多惬意快乐的时光,现在想来都倍觉温暖,无比珍惜。 “薛叔叔?”秦婵抓在两根牢房的木柱上,见他颓丧落魄,终是不忍,几欲落泪。 薛扬手上的镣铐轻轻响动,他仰起头,看清了来人,极是震惊地瞪大了双眼。 “王妃?您怎么到这儿来了?” 薛扬费力撑起身子,锁链随着动作哗哗作响,百感交集之下喉咙滚了滚,到底不像女人那般易哭,快速将种种情绪收敛。 “这里肮脏阴冷,不是您这样尊贵的人物该来的地方。”薛扬很感激她来看自己一回。 秦婵哽了哽,想起她来此的目的,便道:“薛叔叔,你只管把命案发生时记得的事说与我听,勿要有所隐瞒,你若受冤,我必会为你讨回公道。” 薛扬恍惚良久,想不到他等来等去,等来了流放的判决文书,本以为他这条命就要稀里糊涂搭进去,在这档口婵姐儿竟来了,这孩子还记得有他这样一个人,还说要帮他。 他高兴,感动,目光忽地明亮起来,含着满满的殷切问道:“可是王妃的母亲让王妃过来的?” 秦婵一怔,摇了摇头。 薛扬轻轻谓叹,忍着失望把那天的事说了:“我只记得那天侯夫人带了两坛好酒过来,说路过,拿给我尝尝,我多喝了几杯便醉了,再醒来时手上多了把沾血的刀,魏辉胸前带伤,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。再后来,我就被刑部押走了。” “薛叔叔可否记得你是如何伤到人的?” 薛扬摇头:“实在不记得了,我连魏辉什么时候进来都不记得。” 秦婵攥拳。 就连她这样历事不多的女子,都看得出此案疑点重重,秦妙这样的关键人物,甚至连问都不问,刑部尚书如何就给薛叔叔定了罪了? 再看薛叔叔一身衣裳虽脏,却无半点伤口,应当是未受提审,未经拷打,上头直接定罪之故。 “薛叔叔暂且忍耐些时日,我这就找那尚书问话去。” 薛扬抬起胳膊想叫住她,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,又将手缓缓放下。 正巧周正源刚刚回来,秦婵得以见到他。 还不待秦婵说什么,周正源便笑眯眯地向她拱手,“王妃,下官已把令姐交代的事情办妥,令堂这回应当高兴了吧。”满满都是邀功的意味。 秦婵听这两句话听得又惊又疑,却不敢在脸色中表露,心里转了几个弯,暗自猜度一番,便试着从他嘴里套话出来:“我姐姐应当没交代全,家母后头还有吩咐呢。” 周正源心头一苦,想着这些贵人实在难伺候,嘴上又忙道:“除了令姐所说的,给薛扬定罪流放,薛家不得回京,老夫人还有什么吩咐?下官能办则办,办不到也要想着法子办,但求老夫人开怀才是。” 有周尚书的一席话在,秦婵总算能够确定,一切都是秦妙在暗中搞鬼。 苟合怀孕,杀人嫁祸,借势压人,可谓招招致命,不留余地,确实是她一贯的行事做派。 这一次,她不会再袖手旁观。 秦妙这样的人,留着她在,只能给身边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灾患,若任凭她耀武扬威,羽翼渐丰,岂知将来她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坏事来。 秦婵不顾周正源在背后唤她,她重新乘上马车,回到王府,在心里盘算如何解决这个□□烦。 她绷着小脸回到寝屋,一推门,就见王爷正在屋里坐着,低头抿茶,似乎快要不耐烦了。 霍深抬眼看她小心翼翼走进来,沉声说:“明明让你早点回家,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。” 他说着,瞥了眼窗外明晃晃悬于天空正中的大太阳,满脸写着不高兴。 秦婵咽了咽口水,忙凑到他身边,攥着他的手哄:“妾身不是有意的,妾身只是在路上撞见了别的事,耽误了功夫。” 她把薛案中的疑点说了,便柔声道:“王爷可否帮帮妾身?” 霍深脸色转晴,本以为她不肯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记着,而凭空胡乱生的闷气,这时候消失的无影无踪。 他捏捏她的脸蛋儿:“只要你乖乖的,我什么都依你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最近在b站追鬼灭之刃!碳治郎好善良好暖,祢豆子可爱~ 其实善良的主角很容易被说成圣母,继而被群嘲,呜有点心酸。 感谢白白小天使的地雷一枚~ 第五十二章 “本王这就下令, 让周正源重新彻查此案,缉拿真凶, 如何?”霍深以为她既要给薛家讨个公道, 那他直接替她办了就是。 秦婵攥着他的手紧了紧:“多谢王爷, 不过此事涉及妾身家人, 妾身, 想亲自料理。” 霍深眉头微皱,“你想怎么做?” “妾身想向王爷讨一位识药识毒身怀武艺之能人, 请他验证我对案发当日情况的猜想。” “这倒不难。只是如此麻烦,可有必要?” 秦婵点头。 霍深凝视着她秋波潋滟的水眸,和浅弯轻蹙的秀眉, 一如既往,满眼只看到她的温婉可人,半点无法深入探究她的内心。 “好,依你。不过婵婵, 你记得答应过我什么,不要去做去想危险的事, 其余的事我不在意, 也会尊重你的想法。” “王爷放心。” 秦婵知道, 皇权之争是不可言及的最要紧事, 王爷身处漩涡之中, 格外悬心,她不过是依附王爷生存的一根藤蔓而已,没什么话语权。 王爷不想她提, 她绝不会再在他面前提半个字。 霍深调给秦婵差遣的人名叫百里殇的年轻男子。 百里殇一身劲装器宇不凡,却是神态倦懒,动不动就往门框或承梁柱上倚,脊背如猫咪一般拱着,声音中带着才睡醒似的微哑。 秦婵头一回见他就是这般,以为他头天夜里没睡好觉,因他是王爷的得力手下,也不便问他缘由,只差他先去取案发当日薛扬饮过的酒水查验。 不消两个时辰,百里殇就返回告诉她,当日的酒里掺了迷药,可致人昏迷整宿。 这与秦婵的猜测一致,案发当日有可能是这样: 秦妙带来掺入迷药的酒,劝薛扬喝下,薛扬被迷晕后,再把魏辉叫进房内,亦哄他喝酒,两人俱晕,秦妙扶着薛扬的胳膊刺进魏辉胸膛,血液沾在刀上,也溅在薛扬的衣服上,然后秦妙再寻个机会溜走。 后连续几日,秦婵又让百里殇查验别的线索,他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,但办事格外细致,不像是不清醒的人。 秦婵担忧他是太过劳累所致,午时后就让百里殇回去好好休息,多睡觉,无奈转天再看见他还是老样子,凭谁都没办法。 “百里公子,快醒醒。” 青桃端着一碟新出炉的红豆酥往后院走,就见百里殇靠墙瘫在院里,两手软塌塌搭在地上,低垂的头微微摇晃,人已睡了过去。 她连忙喊他醒一醒,这时候的天气并不暖和,睡在此地恐要着凉生病。 还未待青桃走到他近身处,百里殇远远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,便警觉睁开了眼。 “啊?”百里殇睡眼惺忪,曲起一条腿撑着胳膊,迷茫看向青桃。 青桃也从没见过这样怪异的人,将红豆酥放到一边石桌上,过去搀扶他坐起来,“公子,地上凉,再困也要回房去睡。” 她麻利扯出衣襟上系着的长帕,替他拍打身上的尘土。 “哦。” 百里殇打了个哈欠,没甚在意青桃,倒走去石桌边,将红豆酥捡起两块吃了,随后往院外一晃,立刻没了人影。 “……” 青桃已经失去了语言。这个人实在怪得很,也不知王爷是从哪搜罗来的。 不出秦婵所料,秦妙听说她去过刑部大牢看过薛扬,就坐不住了,立刻跑到王府来找秦婵。 秦妙今日不像之前来得匆忙,她为了与王府交好,这几天也没闲着,特地精挑细选出一马车的好东西送给秦婵。 她笑脸盈盈地拉着秦婵问几句好,再说些家常,颇显亲情深厚,而后话锋一转,装作不经意地问:“婵儿,好端端的,你往大牢里跑什么?那地方怪渗人的。” 秦婵等的就是她这句话。 她唇角一勾,亦散漫地回:“还不是刑部无能,错判案件,冤枉了薛叔叔?我要告诉王爷,把此案移交大理寺去审,大理寺卿铁面无私,定会让薛叔叔沉冤昭雪。” 秦妙身子僵住,手中攥着的四方小盒啪嗒掉落在地,里面刚给秦婵瞧过成色,说要送她的琥珀蜜蜡坠儿跌出去,轱辘了老远才被小丫鬟捡回来。 秦婵见她被吓住,暗觉好笑。 “姐姐,怎么不走了?” “啊?嗳。”秦妙的身子微微发抖了片刻,又迅速找回镇定,重展几分笑意跟着秦婵进屋去坐。 丫鬟看茶,秦妙忙招呼青杏把她带来的白茶茶饼给秦婵看,说这个极好喝,是侯爷托朋友从岭南带回来的,这回也一并送她。 秦婵挑眉,也不与她推辞,照单全收了。 “婵儿为何说薛叔叔受冤?你,知道了什么?”秦妙的目光里掺上几分不被觉察的阴鸷,遮遮掩掩,左绕右绕,话题还是绕了回来。 秦婵笑眯眯地说:“我只是信薛叔叔不是那样的人,他是个好人,不会做那样的事。” 秦妙悄然松了口气,有了底气便坐得端正了些,“酒后什么事做不出来,误伤人命也是有的。” 秦婵摇头:“若真是误伤人命,就更不该判这样重的刑罚了。按本朝律例当坐十几年的牢,怎的判了个流刑,边关苦寒,遥遥千里,只在路上就折了大半条命去,姐姐你给评评理,刑部这不是枉害人命是什么? 我看那周尚书就是个草包,没准儿是一路打点升上来的,兴许府邸中还藏着他贪污受贿的罪证,本朝大理寺卿乃铁面无私第一人,我相信案子落到他手上,定不会失了公允。姐姐,你说是不是?” 秦婵攥住她冰冷的手腕,一句一句都扎在秦妙心尖上。 “这……我只是一介女子,哪懂他们男人的事。” 秦妙的呼吸有些不稳,飞快思索着如何劝秦婵不要插手此事,若真像秦婵所说,把案子转交大理寺去审,审出点什么东西来,那可就全完了。 秦妙反攥住她的手:“妹妹,大理寺专管民间大案要案,亦或审查朝廷命官之罪,普通百姓酒后误杀人命,实在轮不着大理寺来管。 依我看,还是算了吧,你若心疼薛叔叔,待他离京上路时,多多给他银钱就是了。你就听姐姐一句劝吧,少拿这些芝麻小事去烦扰王爷,于你们夫妻间的感情也不好。” 听秦妙搬出了夫妻感情来劝她,秦婵险些笑出声。 “姐姐,你忘了?小时候叔叔带我们去田野里玩,嚼甘蔗踩泥巴捉蜻蜓,都是在家时玩不到的,还有那么多开心的日子,你被他抱在臂弯里,说他比父亲还要好呢,叔叔都高兴坏了。” 秦妙的脸色瞬间苍白,急忙辩解:“那都是儿时的玩笑话,万万做不得真。” “姐姐,我只想说,叔叔与咱们家的关系这样亲厚,待咱们如亲生的女儿一般,咱们如何忍心抛下他不管。你我皆是身在王侯之家的人,难道连个亲近的长辈都搭救不出?姐姐,难道你真的,不心疼薛叔叔么?” 秦婵步步紧逼,秦妙喉咙干涩地滚了滚,险些喘不过气来。 秦婵以往日秦薛两家情分说事,述说年幼时薛扬对二人的倍加关爱,兼以王妃的身份施压,只道要将此案移送大理寺,定要审他个水落石出。 秦妙背上汗涔涔的,心里早就慌作一团,头脑跟着晕涨,说不明辩不过。 “心疼,我心疼。”秦妙的脸色倏然柔和下来。 “妹妹,你说得对,薛叔叔是好人,咱们不能让他在牢里吃苦。就按你说得办,案子移交大理寺,审他个明明白白。” 秦婵冷眼瞧她,心道秦妙糊弄人的本事实在大得很,若不是她早早知道了真相,必然被她给骗住了。 秦婵看一眼天色,笑道:“咱们光顾着说话,连吃饭的时辰都忘了,姐姐快随我到饭厅吃饭去。” 秦妙摆摆手,说不敢在她这儿添乱,“我这一胎是个顶金贵的,若要吃点什么,稍有油腥的都要干呕,府上有个厨子专管我的饭菜,倒能吃上几口。” 秦婵心里唏嘘,也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。 “姐姐快回府安心养胎吧,切记少操心。薛叔叔的事你不必惦记,无论最后怎么办,都是王爷一句话的事,薛叔叔定会平平安安地出狱。” 秦妙乘着马车回侯府去了,马车里与她同坐的只有一个青杏,她没了顾忌,便拉下脸来直喘粗气,又突然笑了。 青杏在一边心惊胆战地伺候着。 安心养胎?她要把案子闹大,这叫自己如何安得下心。 绝不能让秦婵把此案移交大理寺,绝不能让闵王插手管这件事。她的事,任何人都不许知道。 秦妙心中已有了主意。 * 从应天府到京城的运河上,一艘大客船缓缓行进,船的两侧划出白色泛着泡沫的波浪,两岸人家炊烟袅袅,柳枝儿已抽出了嫩芽。 “小姐,您当真要背井离乡,到京城投靠闵王去?”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背着包袱,站在船头。 她的身边站着个女子,这女子衣着并不华贵,却身形纤婀,容貌柔媚,气质上佳,在人群中极是显眼,惹得来往男子频频回头看她。 她的一双柔荑素手搭在木沿上,正在纵目眺望风景,又对小丫头回以淡笑。 “他是我的表哥,我不投靠他投靠谁去。” “可是,孙公子明明……” “莫要提他。”女子沉了沉面色,小丫头知趣儿,立刻捂住了嘴。 两只燕子掠着水面飞过,点出几枚水圈。 春风灌进袖摆,凉津津的,女子目光飘向北方,言辞笃定:“表哥是天底下最优秀的男人,是谁都比不上的。” 第五十三章 “侯夫人, 就是这儿了。” 刑部大牢里,秦妙被狱卒带到薛扬所在的牢房前。 这是她第一次来如此肮脏可怕的地方, 不知闻到的是死老鼠味儿还是什么, 秦妙捏着鼻子呕了几呕, 拼命忍着逃离的想法到达这里。 “薛叔叔受苦了, 妙儿来看你了。”秦妙摘掉遮帽, 表情立刻恢复如常,眼角还挂着几滴泪水。 薛扬见是秦妙, 哪里还坐得住,已不知道该怎么高兴好了,冲到她面前, 激动地道:“妙……侯夫人怎么到这儿来了?” 秦妙把她手中拎着的三层食盒放下,一层层抽出酒食来,摆进他的牢房内,边说:“叔叔, 告诉你个好消息,婵儿要将此案移交大理寺, 只要细审一审, 还你无罪之身, 叔叔就不必去那苦寒的边关了。” 薛扬含泪感叹:“唉, 王妃太过费心了。” 杏花酒, 粉蒸肉,脱骨鸡,油焖大虾……末了, 秦妙取出碗筷,送到薛扬的手中:“妙儿担忧叔叔在牢里吃不好,这才送顿饭进来,叔叔快趁热吃吧。” 薛扬捧着碗,看向秦妙带来的丰盛饭菜,心头泛暖。 “夫人的腹中还有胎儿,应当珍重才是,我不值得您走这一趟。王妃这般照拂我,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。” “这是哪里话,叔叔快吃,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。”秦妙催促他赶快吃,语气中已略有些不耐烦。 薛扬怀揣着感动,去夹离他最近的一盘菜,正要送到嘴里,牢门那边突然传来嘭地一声响,引得薛扬动作顿住。 秦妙心烦意乱,只顾说:“快吃,吃啊,有什么好看的。” “千万别吃!” 秦婵带着百里殇匆匆赶来,脚步声哒哒,清晰的女音回响在牢狱狭长的甬道内。 秦妙完全怔住,直至秦婵走到她身边,百里殇把所有酒食端走去验毒后,她才堪堪反应过来,牙关止不住地发颤。 薛扬诧异,“王妃,您这是?” 秦婵裹着一条淡蓝色翻毛边的小披肩,排穗的云白褂子上隐绣着朵朵玉兰,发髻样式简单,只插一根水头极佳的白玉素簪,通身的清浅气派,端庄温婉。 百里殇先她一步开口,“王妃,酒菜里有砒.霜。” “确定无误么?” “绝无差错。” 薛扬如遭雷劈,浑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地,双唇抖个不停,“怎,怎会……” 秦婵不显慌张,早已料到了一切,命百里殇把这些掺了毒的酒菜全部收进食盒中,也好带走作为秦妙下毒的证据。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,心道还好及时赶来,不然又要出人命了。 秦妙此番受惊不小,身体抖如筛糠,连句囫囵话都险些说不出。 她做过那么多次的事儿,次次全身而退,今天出手之前,她甚至没想到会出差错。 万万没想到,秦婵竟来了,坏了她的大事。 她不知道的是,她之所以会走今天这步险棋,都是秦婵用计引导的。 秦婵根本没打算将案子移交大理寺,先前所说种种,皆是为了让秦妙害怕事情败露,从而逼她出手。 不出所料,秦妙果然动手了,利用薛扬对她的毫无警惕,以及巧合的时间点,送来掺毒的饭食,这等狠毒手段,简直与秦婵上一世所经历的一模一样。 恐怕,在她的心目中,无论对方是谁,感情如何,和她有多么亲近的血缘关系,只要有碍她侯夫人的前程,都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轻易抹杀。 薛扬是她的生父,却是个毫无用处随时可能暴露她生身的生父,远远不如秦盛之这个丞相父亲有用,故而想将他同魏辉一并除掉。 周正源慢了几步,总算气喘吁吁地跟上来,他顿时发现气氛微妙,本想说的几句吉祥话也憋回了肚子里。 “周大人。”秦婵冲周正源略一拱手。 “哎呀哎呀,王妃使不得,使不得。”周正源不敢受她的礼,板板正正鞠了一躬。 秦婵让百里殇把验过毒的银针取来,给周正源看,顺带解释几句状况:“大人也看到了,家姐险些铸成大错,按理应当压在牢内候审。” 秦妙打了个机灵,眼中蕴着惊恐。 “不过,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,妾身想向大人讨个方便,把家姐带回去私下处置,不知大人肯不肯通融。” 秦婵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,周正源不消多想,即刻爽快答应下来。 “这个自然,这个自然。” 眼见侯夫人被王妃当场捉住罪行,俩人一个想置薛扬于死地,另一个挺身护他,周正源便知先前被秦妙给诳了,暗恨自己在官场沉浮多年,竟连这么点事都没看明白。 周正源为了与秦妙划清界限,当场把秦妙如何交代他的事说了,还说秦妙给的一匣子首饰,他半分没动,过一会儿就命人送到王妃手中。 薛扬的目光一刻不落盯在秦妙身上,嘴唇干得厉害,喉咙刺痒难耐,似乎下一秒就要干渴至死。 “这一切可是真的?妙儿,你想让我死?”薛扬双目通红,几乎要在秦妙身上看穿个洞来。 秦妙瑟缩不止的肩膀渐渐稳住,良久不说话的她,终于撇转了头。 屈辱,不甘,鄙夷。 种种心情,皆化作两道浓烈憎恨的目光,射向薛扬,秦妙呼吸粗重,咬牙切齿,几欲化身为猛兽,把薛扬撕成碎片。 秦妙被秦婵带走了,所有人都跟着呼啦啦地往外退,独留薛扬背影落寞,凄惘悲郁,满面泪痕,一夜之间白发丛生。 秦婵把秦妙带到城郊一处僻静的宅邸之中,这里是王府私产,常年闲置。 秦妙一路上已经渐渐平复了心情,找回了平日的几分自信。 秦婵说私了,对她是好事。 是啊,她们两个才是一家人,秦婵就算从哪听到了风声,知道她想杀薛扬,也会念在一家人的份上,给她最大的宽容。 依秦婵的性子,不过是板着脸数落她几句,也就罢了。 那她还有什么好怕的? 秦妙坐直了身子,从容不迫下了马车,走近宅院里。 岂料她进去后,宅中陆陆续续走出许多身材魁梧健壮的男丁,将各个门都守住。 秦妙身侧也多出几个高大粗实的婆子,围在秦妙左右及身后。 她察觉到了不对。 而秦婵也已坐下,小小一个人儿竟生出股居高临下的气势。百里殇靠在一根柱子上,人虽站着,却发出极轻的鼾声,已然睡着了。 “妹妹,你这是做什么?你把我带到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来干什么?”秦妙站在大堂中间,没人让她坐,身边一群人围着她,她也走不了。 活像是在审犯人。 秦婵低眉笑了笑,随口似的说道:“你与下人私通,珠胎暗结,却假称是侯爷的孩子,又制造冤案,陷害薛叔叔,还要杀他。我瞧你实在疯魔,特选了个清静的地儿,供你生子前忏悔罪孽。” 秦妙倒吸凉气后退两步,背就撞在个结实的婆子身上,那婆子抱臂双目圆睁,气势汹汹瞪着秦妙,比阎王殿里的阎王还吓人。 秦婵是怎么知道的? 秦妙明明骇极,却不肯服输。她在牢里吓得险些昏过去时,也不曾开口认输的,她相信只要不是翻不了身的绝境,一切都有转圜的希望。 无论是谁,都休想扳倒她。 她虽又惊又怕到了极点,却幽幽冷笑起来,“你胡说什么呢,什么私通怀孕,这话你也敢说?害不害臊?这么大的帽子休想扣在我头上,我不认。” 秦婵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。有些人的嘴里,当真是休想听到一句实话。 秦妙听得直皱眉头,她提起一口气,让脸色尽量缓和,打起了亲情牌:“婵儿,我承认砒.霜是我放进去的,我想,想杀他。可这一切都是为了母亲好!” “哦?为了母亲好?快快说来听。”秦婵翘起了二郎腿,扳起小下巴,表现出浓浓的兴致。 她倒要听听,秦妙这张嘴里还能冒出多少谎言来。 秦妙捏紧了裙摆,长长的指甲往腿肉里陷了不少,有些疼。 “他与母亲……与母亲做出了对不起父亲的事,我是为了父亲的名誉,也为了秦家的清白,才要杀掉他的!婵儿,眼见未必为实,你只看到我下毒,却不知道,我下了这样大的决心,不惜双手染血,一心一意为的都是这个家啊!我可是你的亲姐姐啊!” 秦妙喊得撕心裂肺,可谓闻者动容,眼泪顺着鼻翼滑落,更添委屈。 有那么一瞬间,秦婵都信了她的话。 “唉。”秦婵叹气。 秦妙见她神态犹豫,眼中闪了几闪,等待着秦婵说出原谅她的话来。 秦婵拍拍手,青桃就带着魏吉从厢房里出来。 “魏吉,把你哥哥的遗物拿出来,给侯夫人瞧瞧。” 魏吉十分听话,拿起鸳鸯戏水的红肚兜和两锭金子在秦妙眼前晃了晃。 秦妙一惊,又满是不屑地道:“这两样东西有什么稀奇的,能证明什么。” 秦婵挑眉,“你再细瞧瞧这对鸳鸯的眼睛。” 秦妙冷哼,顺着秦婵的话往眼睛上瞟,猛然想到了什么,冷汗自额头向下哗哗冒了出来。 “别人家绣眼睛时,绣法虽有差异,却都使的是黑线,唯独我爱用极小极圆钻过孔的黑晶片当眼珠儿,这个法子,还有那些特制的黑晶片,我只说给过你一人,我的好姐姐。” 秦婵以指节轻轻扣击两下桌面,而在秦妙听来,却像催命的符咒。 她的自信在顷刻间轰然崩塌,几乎跪爬到秦婵的脚边,死命攥住她的裙摆哀嚎:“婵儿,好妹妹,你千万别把这件事说出去,让侯爷知道了我就完了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秦妙的戏份快要结束了,新的反派正在来京路上。 第五十四章 “这孩子……这孩子的确不是侯爷的, 我也没办法,夫妻间的事很难说, 但你能想象得到吧, 根本没有感情的两个人, 真的没办法生活到一起去, 我实在是迫不得已啊。” 秦妙声泪俱下, 亦时刻观察着秦婵的脸色,“我发誓, 我只做过这一件错事!我也很后悔!好妹妹,姐姐已经给你跪下了,我知错了, 你就饶我这一回吧。” 秦婵波澜不惊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,甚至连看都不看秦妙一眼。 秦婵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到秦妙耳中,“你要在这里日夜忏悔罪孽, 直至临盆。你不必担心外面有人怀疑什么,我会瞒得死死的, 只说你在这里养胎, 对侯府那边也这么说, 他们不会有疑心。” 秦妙的哽咽声戛然而止, 攥着她裙摆的手缓缓滑落。 “那……我生完孩子以后, 就能离开了吗?” 如果说,只在怀孕期间被禁足,被逼着念念佛,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,倒也不是什么坏事,这样的结果,完全在秦妙可以接受的范畴内。 “不。”秦婵似笑非笑,“姐姐,你想什么呢,天底下怎么会有那样的好事,明明杀了无辜的人,却只需要付出那么一点点的代价,怎么可能。” 秦婵伸出三根手指,在秦妙眼前晃了晃:“我会给你三个选择。” “一,抱着孩子离开侯府。” “我不要!”秦妙立刻被激起反应,险些跳起来。侯府里系着她所有的前程,离开了侯府,她要怎么活,再去哪儿寻个侯爷做夫君去。 “若要留在侯府,要么把孩子送走,交给别人抚养,要么对侯爷陈述实情,说明这孩子的真实来历。你只有这三条路可选。总之,你要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应有的代价。” 秦妙捏紧了拳,眼中已带上几丝恨意,积攒了太久的情绪总算爆发,她猛然起身,不顾一切地失控大喊,“秦婵,你就这么见不得你姐姐我过好日子么?这一切到底与你有什么干系!你为什么要插手我的事!凭什么,凭什么要由你来决定我和孩子的去路!你以为你是谁!” 婆子们见她发狂,怕她伤了王妃,快手快脚将她按住,秦妙挣扎不得,恨得泪水横流。 “那么侯爷又做错了什么,他凭什么要被蒙在鼓里,养你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,凭什么他先夫人所出的两个儿子,要把爵位拱手让给一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?魏吉的哥哥做错了什么,他的生命为什么由你来结束?” 秦婵站起来,轻轻拍打几下裙摆,双手交叠搭在身前,稳重自持,威严端庄。 “你问我是谁,我是这霍氏王朝的闵王妃,是皇室,你不过是个侯夫人,难道本王妃还制不了你吗?”秦婵的声音虽柔,此刻却带上了不可抗拒的意味。 百里殇虽仍闭着眼,倚在柱上,却早听不见那轻巧的鼾声,唇角已挂上了若有若无的笑意。 “你!”秦妙气了个半死,呼哧呼哧大喘粗气。 若这臭丫头不是运气好,有闵王上门提亲,攀上了高枝,不然她哪有机会,在这里跟她耀武扬威。 秦妙心里也很清楚,从秦婵嫁给闵王的那一天起,两人的身份差距就再也无法逆转了。 “呵,秦婵,亏得你我还是一家人,相互扶持十余载的亲姐妹,你竟然半点不留情面,拿出王妃的身份来压我!我真真没见过你这样六亲不认的人!” 六亲不认?也不知到底是谁,连亲生父亲都能下死手。 秦婵只是冷笑而已,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,也没再去搭理秦妙,带上自己的人乘马车回王府去。 秦妙见秦婵竟真的走了,身子如坠冰窟,一阵阵地发冷。她所在的宅邸,里三层外三层地被人围着,插翅都难飞。 怎么会这样,怎么事情一夕之间成了这样。 秦妙气极,更是憋屈极了,脸色铁青,下腹也有些难受。 她担忧折腾这一日叫胎儿出岔子,便不敢再置气,去寻她的房间躺下歇息。 回王府的马车里,除了秦婵与青桃,百里殇也被请了进来,他坐在两人对面。 “百里公子,有件事实在困扰我许久。你为何,总是昏昏欲睡?”秦婵终究没有忍住,还是问出了口。 百里殇轻启微微发白的唇,坦然道:“回王妃,卑职前段时间中了洋金花毒,体内余毒未消,故而嗜睡。” “啊,原来是这般。”青桃用拳头轻击掌心,一副终于破案了的表情。 “百里公子懂药,又会武,怎的不将体内余毒排出?”秦婵来了好奇心。 “清除这种毒有些麻烦,须得七七四十九日悉心调养才可,卑职在王爷手下做事,时时听候差遣,难有这么多时间。”百里殇一五一十地全部照答。 秦婵有些愧疚,若不是她偏要王爷调人给自己用,兴许百里殇已有了空闲,正在恢复身体呢。 “若不及时清理体内余毒,会如何?” “会死。” “……” 秦婵愈发愧疚起来,想着等一会儿见到王爷,定要求王爷给足他时日来疗养清毒。 “百里公子,我还有一事想请教。”秦婵的脸色凝重了几分。 “这世上,可有遇水才会发作,而先前却查验不出毒性的毒药么?” 百里殇不假思索点头,“有,只有一种。” 马车轱辘轱辘前行,碾到一块石头上,车里的人都跟着颠了颠。秦婵的问题点到即止,心里已有了数。 此时霍深正在王府内马圈不远的一处练武场中,与众侍卫切磋武艺。 不大暖和的天儿里,霍深在练武场上赤.裸着白皙结实的上半身,腹肌上噙着的几滴汗珠,正在慢慢往下滑,腰身紧实,背部挺括,裤和靴也沾了些汗。 秦婵入府后的小轿恰巧顺路经过这里,霍深摆摆手,让抬轿的小厮停下,秦婵便被霍深叫了过去。 “事儿都办完了?”霍深接过小厮递来的大毛巾,在脖子和胸膛上囫囵擦了两把。 秦婵见状,连忙接过毛巾帮忙擦拭,“嗯。” 她把情形大致说了,引来霍深几声轻笑:“其实婵婵非常聪明,比看起来还要聪明得多。” 他捞起外衫,随意往身上一披,就往场外走,冷气遇着他温热的皮肤,化作丝丝缕缕的白气,转眼消失不见。 秦婵脸红了红,却在心底里否认了他的话,跟上他的步子,往歇脚的一间屋里走。 霍深没再问什么,他是真的不在意这些事。 “王爷,妾身其实害怕。”秦婵把头低了低。 “嗯?怎么了?” “妾身……幽禁了自己的姐姐,旁人来看,必然觉得妾身多管闲事,胳膊肘往外拐……” 霍深笑了笑,“不会的,你做得对。” 秦婵有些惊讶,她以为王爷应当是在安慰她,是随口说的。可一抬头,却见他表情很是认真。 霍深扶住她的两只肩膀,看着她的眼睛说:“婵婵,你真的很棒,很勇敢。” 在这一瞬间,秦婵的心脏似乎被重重击了一下,不疼,反倒酸酸涨涨的。 她真的没想到,王爷会真心实意地认可她的做法。 她以为,在不知道许多真相的前提下,所有人都会埋怨她,指责她,嘲笑她的亲疏不分,恐怕就连母亲在听闻秦妙被禁足的消息后,都没有耐性听自己解释太多,就要教训自己行为过激。 所有的隐忍与负重在此刻纷纷卸下,秦婵提起两侧裙摆,一头扑进霍深浅凉的怀抱中,嚎啕大哭。 她重活一世,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对于秦妙的复杂情感,她的所作所为,亦不全是为了公道,为了正义,期间也夹杂着她的私心。 她也不勇敢,借的都是王妃的名头行事,是王爷给她的胆子。 霍深渐渐抱紧了她,轻抚着她的头作为安慰,“不哭了,不哭。” 他埋头轻嗅她秀发的气息,是浅浅的清香,好闻极了。 其实,他的心里亦非常感动。婵婵向他敞开心扉的时刻少得可怜,每一次他都会很珍惜。 “王爷,妾身有件事想求您。”秦婵忽抬起水雾般地眸子,鼻尖儿哭得通红,从下往上看向霍深。 “什么事,说吧。”霍深尚沉浸在难言的幸福感中,心道她求什么都使得。 “可不可以让百里殇休息四十九日?”秦婵眼眸一转,浅眉微微皱起,担心又温柔地道:“百里殇体内还有洋金花的毒,若不快些清除,会危及生命,妾身这些天又多亏他忙前忙后,故而……” “嗯。” 秦婵话还没说完,霍深便沉声答应了。 “看不出,你倒是挺关心他的。” 霍深松开胳膊,往后退了小半步,与秦婵拉开点距离,自己系好衣带出门去了,下颌绷得紧紧的。 秦婵微微张大了嘴,站在原地愣神儿片刻,才渐渐反应过来,王爷应当是不高兴她关心百里殇了。 王爷的心思总是这么难以捉摸,秦婵苦笑。 好在她习惯了不少,一旦这种情况发生,只需她哄一哄便能揭过去。 她得好好想想,这回又要用什么法子哄。 第五十五章 想来替百里殇求几日歇息, 也不是什么值得猜忌的事,秦婵本想自己动手做上一桌子的好菜, 伺候王爷吃得高兴也就完了。 不过她又想起聚仙楼里近日新出了几道菜品, 都是王爷喜欢的口味, 不如买回来让王爷尝尝。 她若不下厨, 便得亲自跑一趟替王爷买回来, 无论如何得显出几分用心才是。 聚仙楼乃是京城中最大的酒楼,足有五层高,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,酒香菜香老远就勾着人,来往客人皆身穿绫罗绸缎, 非富即贵。 秦婵进雅间里坐下,吩咐小二做好菜品后,把菜装进她带来的王府专用的圆形象驮宝瓶食盒里,便无聊坐着等, 推开窗支棱着头朝外看风景。 密集人群之中,她忽瞧见个熟悉的人。青桃眼尖也看见了, 便指着那人道:“王妃快看, 那不是庭二爷嘛, 他也来吃酒了。” 董映庭身穿莲青色的长衫, 一柄折扇别在腰间, 头发简单地绾了个结,身材挺秀,如松如竹, 端的是位翩翩佳公子。 他走到聚仙楼的门前,似是有心灵感应般抬头,一眼瞧见了临窗而坐的秦婵,二人对视。 婵妹妹? 董映庭一怔,稍显错愕,心里却是五味杂陈。 秦婵早就纳闷了,按理说她与董映庭皆在京城,她虽嫁去了王府,却怎的半年多的时光都见不到他的人影。 这一世她没嫁他,但青梅竹马的情谊应当还在,为何忽然间不走动了呢。 她抿唇一笑,朝董映庭礼貌点头。 他的好友见他停住脚步,便扭头催他快些走。董映庭却让他们吃去,不必等他,他要见个人,说完拔腿就往楼上跑。 秦婵所在的雅间响起轻巧温和的扣门声,青桃以为小二送菜来了,一开门,竟见董映庭呼吸稍急促地站在门口,目光定定落在视野所及的秦婵的裙角上,期待又犹豫,“闵王妃可在里头?” 他以为就凭闵王那般气势汹汹,他该见不着她的人才是。 没成想秦婵亲自走到门口相见,笑脸盈盈,“好久不见二爷,这些日子可好?” 他始终默默喜欢的女子,许久未见过始终牵挂在心头的女子,就这么出现在眼前,董映庭的心跳瞬间加快了许多,体温也跟着上升。 只不过,很快,他的激动就被某个念头浇灭。 “好,一切都好。”董映庭揣着心酸,眉毛往下垂了垂,有些沮丧,“不如,咱们进去坐着说几句话?” 只是凑巧遇见,说几句话而已,应当不碍事吧。董映庭心道。 秦婵往外瞧了瞧,“二爷可是同朋友们过来的?会不会不方便。” 她倒是没什么不便利的,无非只是坐着等菜,而董映庭不大可能只身来此,应当是有酒局。 “不妨事,只是小坐一会儿。” 秦婵点头,“既如此,那就进来坐吧。” 雅间里的清茶尚冒着热气,点心也未动过,因开着窗,半边喧嚣半边静谧。 董映庭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几眼,心里颇为感慨,又道:“王妃似乎与以前有些不一样了。” 婵妹妹美貌依旧,不过他心思细致,立马能看得出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之间,比起未出阁时的青涩娇憨,还添了些说不出来的韵味。 就像果子成熟后,由里到外沁着的饱满甘甜,又像盛放的红牡丹,娇艳高贵。 秦婵笑了笑:“人总是会变的。” 现在的她和过去的她想比,经历得多了,看到的风景也变了,无论如何都该有些变化才是。 “倒是二爷,这些时日忙什么去了?” 董映庭不喝茶也不吃点心,只是规规矩矩坐着说话:“出了一趟京城,到凉州办了点事儿。” 凉州与京城相距较远,往返就得个把月。秦婵微微点头,怪不得不见人影,果真是有要紧的事在忙。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聊几句,董映庭喉结滚了滚,嗓子发干,终于说:“闵王,他待你如何?” “王爷待我极好。”秦婵下意识回答。 她甚至没有发现,自己回得那样干脆利落,又面带笑意,甚至把前不久王爷同她拧巴的事,都抛到脑后去了。 “这样啊。”董映庭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,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。 她嫁得好,他应该替她高兴,可他又希望,她不要觉得那个男人有多么多么好,哪怕有一两样令她不满意的地方,同他抱怨两句,他都会很愿意倾听。 小二敲门提着食盒进来,说几样菜都放好了,这食盒材料厚实,一个半时辰后上桌,色香味都不会比刚出锅时逊色。虽说如此,还是尽早上桌吃掉得好。 秦婵应声,让青桃拿上东西就欲离开。 “二爷也去忙吧,我怕菜凉了,王爷入不了口。”秦婵起身。 董映庭也不敢再坐,听闻她是专程来这儿给王爷买新菜品尝鲜的,他的失落又加重几分,在她转身就要消失在他眼前的最后时刻,他放大了声音道:“王妃,若你遇到了什么难处,我,我定会竭尽所能帮你。” 秦婵脚步顿住,又转过身来道谢。 “多谢二爷。” 除此之外,再无其他。 董映庭兀自于原处发怔,直到他的一位友人寻上楼来,才回了神,跟着到下面楼层吃酒去了。 秦婵的心情不错,她回府后,把聚仙楼买回的菜布在桌上,又添些饭菜,就让下人去叫王爷过来吃饭。 霍深已换了件衣裳,人也干爽多了,应当是从练武场出来后,自去沐浴过了。 只是脸色比起她出门时,要更难看了些。 秦婵并未琢磨太多,只想着伺候好这顿饭菜,便能哄好王爷了。 “王爷,这是妾身特意去酒楼按照您的口味买的,您快尝尝好吃不好吃。”她坐在霍深旁边,夹起一片清蒸鹿肉,在小沾碟里点了点料汁儿,送到霍深的嘴边。 “王爷,张嘴呀,啊~” 秦婵另一只手在下边兜着,黑津津的料汁儿已然滴答到她白皙的掌心里,沿着细小的掌纹缓缓浸润开来。 霍深却一动不动的,眉毛又一拧,甚至将脸彻底别到另一头去了。 他不肯吃,秦婵手臂渐酸,不得已放下筷子,满脑子都塞着疑惑。 王爷今天到底是怎么了? 第五十六章 “王爷, 可是饭菜不对胃口?”秦婵歪着头,努力去瞧霍深的表情, 却只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。 霍深站起身, 作势欲走。 秦婵看出他要走, 急忙跑到他跟前去, 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, 羽毛轻抚般亲吻他的唇。 霍深的身子明显僵了僵,秦婵感觉到他的变化, 脚跟落地,抬着水眸面带些许红晕,声音软绵绵的:“王爷, 留下来陪妾身吃饭好不好?” 霍深无法,便重新坐回凳上,胡乱吃了些饭菜。 期间秦婵总是变着法子同霍深说点什么,可他却依旧冷冰冰的。 秦婵有些心焦。 其实, 她一直不了解王爷,至于如何抓住男人的心, 她所明白的都是些极浅显的道理, 譬如要温柔乖巧, 要体贴入微, 要配合他纾解欲望, 诸如此类。 吃过饭便入了夜,秦婵去洗个澡的功夫,霍深便跑去了书房, 且看那架势,他夜里都不会回来睡了。 这哪成啊,她又没惹着他什么,怎么能忽然就冷下来了。 甭管是什么原因,秦婵都不敢让这种状态持续下去,长此以往,失了宠爱可该如何过活。她须得再想法子来应对才是。 霍深虽然来了书房,实则没心思看书,一进门便径走到的矮塌边,和衣躺下,闭眼欲睡。 内外一派寂静,偶有微风吹动窗下耐冻的花丛,响起极轻的沙沙声响。 没过多久,书房的门悄然开了个缝隙。 秦婵朝里探出个小脑袋,一眼看见睡下的王爷,屋里更无旁人,便放心大胆地进来,又轻手轻脚地关上门。 霍深并未睡实,时刻都保持着警觉。 一只小耗子偷偷溜进来,步子还很轻,生怕发出一点点的声响,他都听得真切,却未睁眼。 秦婵微微蜷着身子,坐到霍深躺着的矮塌边,见他胸.膛上下起伏得平稳,应当是睡着了。 才怪。 就凭王爷的一身功夫,就算是只蝴蝶飞进来,也难逃他的耳朵。 秦婵挑了挑眉,唇角勾起一抹浅笑,侧躺在他身边。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探进他的衣襟中,触摸到他温热紧实的皮肤,又缓缓向下,向下,直至那最敏感处才停,不带技巧地包裹着重重揉捏。 霍深长叹一声,缓缓睁眼,睫毛发颤,嗓音沙哑:“别闹了,松手。” 秦婵的双眼亮晶晶的,没说什么,手上的力道却加重了些许,引得霍深倒嘶一声。 霍深抓住她的细腕,却抓不住她来回婆娑的手指。 “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。”霍深向下看了眼笑得缩成一团的小人儿,浓烈的躁动感爬满四肢百骸。 秦婵顿住手上动作,却没放开,笑得脸都红了,“王爷,你为何不理妾身?你不说,妾身就不松手。” 霍深无奈,现在的他甚至连翻身都做不到,半条命都被她攥住了。 “与你无关。”他喷出浓重的鼻息,喉结上下滚动,自知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。 “当真与妾身无关?”秦婵笑得露出一排贝齿,看见霍深耳根渐渐爬上粉红,想拉下脸来教训她,却偏偏做不到的样子,心里别提多痛快了。 “嗯。”霍深挺起上半身,重重点头。 他和董映庭的约定,她并不知道,若是董映庭主动找她,或碰巧遇见,当然不能怪她。 他也从来都没怪过她,只是心里不舒服,很不舒服。 “既然与妾身无关,王爷便不许再对妾身撒气了。”秦婵趴在他身边,撑着下巴好笑地道。 “哪有对你撒气,快松手。” “王爷答应了妾身,妾身再松。” “答应你,都答应你。”霍深已经什么都不再去想了,也根本无法思考。 秦婵又笑了一会儿,这才把手收回来,随后立马被霍深反压。 他捏着秦婵的圆下巴来回摇晃,似乎有点不服气,“本王还治不了你了?嗯?”又急着要泻火,扯去她大半的衣衫。 秦婵早就料到他会这般,只是笑,伸出双手扶住他的肩膀,哄着说:“王爷想不想要个孩子?” 霍深动作一滞,有些茫然地抬头:“你说什么?” “王爷,妾身想为您生个小世子。” 秦婵一直在喝避孕的汤药,其实不是她自己的主意,而是霍深的意思。 霍深的气场渐渐柔下来,在她腰上掐了一把,便摇摇头,“还是太瘦,不行,会有危险。” 晴贵妃难产而死,不仅是霍廖心头一道疤,也是霍深的隐痛。他有时也会责怪自己,是他的到来使得母亲失去了性命。 听到他爱的女人亲口说,想要为他生孩子,他非常欢喜。 可他也真的很害怕,害怕她承受不住生子之痛,会永远离他而去。 “王爷不必太过担心,妾身的身体很好,妾身可以。”秦婵轻轻摇晃他的肩头。 “不可以。”霍深斩钉截铁,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自持,重新躺下,躺得老老实实。 秦婵心里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,只在他侧脸上亲了一口。 她后头说要生个小世子,不过是琢磨着,王爷爱听这样的话罢了。 至于先前闹他,也是为了逼他说话。 归根结底,都是在想法子哄他高兴。 她也怕生孩子,谁都道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,可见其凶险。 但王爷这般坚持,让她多养身子来日再说孩子的事,还是叫她很感动。 王爷待她,真的很好。 她要加倍珍惜,还要倾尽全力地对王爷好。 又过了几日,秦婵将魏吉的家人叫到身前来,问了她家中情况,并把魏吉的卖身契还给她的家人。 魏辉枉死,虽然与秦婵无关,但到底都是为秦家做事多年的人,秦婵希望魏家的人能够早日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,也活得好一点。 秦妙想贿赂周尚书的那一匣首饰,秦婵也送给他们,这些东西,足以让普通人家几辈子吃喝不愁了。 不过,纵然如此,也换不回魏辉的性命,但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所有。 魏家的人带着魏吉,感恩戴德地离开,魏吉很舍不得秦婵,一步三回头,但终是被拉走了。 薛扬被无罪释放的那日,秦婵没有过去,她听到薛扬一切平安的消息,就已然放了心。 但没过多久,秦婵便收到了薛扬的亲笔信,信上写他不堪牢狱生活的折磨,颇觉力不从心,不愿继续留在京城,想回江南老家安度晚年。 薛扬离京的当天,秦婵亲自去送。 “薛叔叔,您当真要回江南?您在京城的生意做得这么大,就这样放弃,实在可惜……” 薛扬苦笑:“实在没什么趣儿,我都看开了。”他把薛家布庄在京城的几十家铺面的房契地契,都硬塞到秦婵的手中,“这些东西带不走,就送给王妃了,但求王妃不要嫌弃。” 秦婵当然不敢要,“薛叔叔快拿回去,布庄的生意可是您十几年的心血啊。” 这些铺面地段极佳,十分值钱,他就是不再做布匹生意,回到江南,也不妨碍坐收京城铺子的租息。 “王妃,您就拿着吧,钱都是身外之物,您屈尊搭救我,捞出我这条老命来,我便没有什么是不能给您的。” 薛扬说得恳切,他的妻子儿女都进到马车里,并不知道他们二人都在说什么。 他执意要她收下,秦婵实在推辞不过,只能勉为其难收了。 薛扬见她肯收,表情瞬间轻松了不少,告辞就要上路。 “薛叔叔,一路保重。” “王妃珍重。” 说完最后的道别,薛扬的目光不经意朝秦府所在的方向飘转,眼珠沉了沉,便收回目光缓慢转身,背影佝偻了不少。 秦婵目送他离开。 他走到马车边,正欲上去,忽地顿了一顿,口中道—— 对不起。 这声对不起很快被吹散在风中,除了他自己,没有人听见。 他其实很希望,秦婵能够听见,他甚至想坦坦荡荡地向她说几句抱歉,或者对秦律说,或者……对她说。 可他没有勇气,对秦家的亏欠,一生一世都无法弥补。 这么多年了,他无能为力的事太多,到最后,在牢房里对上秦妙那双无比憎恨的眼时,他便清楚,这孩子什么都知道了。 她真切地恨着自己,恨她的身世,恨有他这样一个父亲。 他和她,从一开始就是错的。 身份差距悬殊的两人,一个主子一个奴才,是无论如何,都不可能走到一起的。 还有,对不起,他默默守候着的女儿。 仆人见老爷上车的动作迟缓,便跑来搀扶他一把,把他好生扶进马车里坐着。 秦婵看着薛家远去的一行车马,眼眶发红,但愿薛叔叔在江南老家,能够事事顺遂。 一个月后,春风和盛,莺歌燕舞,柳枝儿嫩黄泛青地舒展着,河面早解了冻,大运河上热闹非常。 自应天府而来的大客船缓缓停下,在船上住了月余的客人们纷纷背着行囊下船,邰潇潇和铃心也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。 过了好一阵子,船口的客人渐渐散去,铃心才擦擦额上的汗,笑道:“小姐,咱们可算下船了,这一个月的水路走得真糟心,吃不好睡不好的。” 邰潇潇的心情也好得很,肚子虽饿,但她时刻记得第一要紧的事,并不急着去找东西吃。 “这位老板,请问闵王府怎么走啊?”邰潇潇走到一家旅店门前,冲年轻的老板浅浅一笑,一双娇俏的狐狸眼愈发光彩耀人。 第五十七章 男老板对上邰潇潇的一双眼, 身子登时酥了半边,指着城内正东的方向道:“沿着最宽的大街一直往东走, 走到尽头, 最气派的府邸就是。” 邰潇潇向老板道了谢, 仍不带着铃心去吃饭, 直接就奔王府去了。 闵王府的正门十分气派, 邰潇潇远远看见就一对两人高的大狮子,守门的都是带刀侍卫, 端的森严,她们怕惊动了侍卫,遭到盘问, 便绕了个大圈,去后门找人。 铃心已饿得快要走不动路了。 开门的是专守后门的婆子,邰潇潇自报家门,那婆子诧异她的来历, 没想到王爷还有这样一门亲戚,不敢含糊, 快步去找秦婵禀报。 秦婵也吃了一惊, 亲自去见邰潇潇。 邰潇潇衣着朴素, 一身对襟的厚纱素裙勾勒出曼妙曲线, 连日的旅途奔波令她消瘦许多, 更添弱柳扶风。 她把身子挺得直直的,双手轻轻搭在腹前,时时刻刻都表现出懂事与得体。 只不过, 她没想到的是,再出来见她的并非闵王,而是一个女子。 “这位是我们王妃。”守门的婆子对邰潇潇道。 邰潇潇的表情滞了一瞬,心思却早就汹涌翻腾起来,久久难以接受。 表哥他,他怎么会娶妻? 秦婵见她似是拘谨,且主仆两个面色疲惫,像是累着了,便主动问:“这位姑娘,你说你是王爷的表妹,是么?” “啊,是。”邰潇潇勉强压下惊疑,让铃心把包袱里可证明出身的书信取出。 “我叫邰潇潇,正是王爷的表妹,因家中生了变故,不得已前来投奔的。” 秦婵想了想,只知道晴贵妃的亲哥哥乃是辅国公赵振,却并不知晴贵妃还有个妹妹。 她启信来看,原来眼前这位名叫邰潇潇的姑娘,乃是晴贵妃庶妹之女,早年间嫁到了应天府姓邰的富商家里去,仅生了邰潇潇,现已亡故。 邰家的生意经营不善,一朝落魄变卖家产,邰潇潇度日艰辛,实在无法,便进京来投奔王爷。 秦婵点点头,原来是这样。 “邰姑娘进来坐吧。”秦婵让她们进来,看出她们的饥肠辘辘,顺便安排了一顿丰盛饭菜。 王府内里,大院套着小院,回廊抄手众多,朱墙黄瓦,仆从如云,处处显出主人的尊贵身份,比起邰家粉墙黛瓦临水而建的江南建筑,闵王府更重威严。 铃心好奇地左看右看,她是南方人,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致,而邰潇潇则紧盯秦婵的背影,心里响着一声又一声的“不可能、不可能”。 秦婵让她们慢慢吃着,不着急,说王爷就要回来了,倒时候皆由他做主。 铃心实在饿狠了,不管不顾地一通猛吃,而邰潇潇为了能在闵王跟前看着纤瘦些,只吃五分饱就停筷。 霍深刚迈进府里,青桃便把他请去正厅里见邰潇潇,且在路上说明了情况。 他微微皱眉,跟着青桃过去。 秦婵陪邰潇潇等候多时了,两人说了一阵话,邰潇潇得知她是王爷亲自下聘娶的,心头的愕然更盛。 表哥不是那样的人,这里头一定出了什么差错。她想。 霍深进门,带进屋里一股压人的气势,邰潇潇心头一跳,立马站起来,目光灼灼地看着霍深,甜甜喊了一声表哥。 秦婵以为两人应当熟捻,不料霍深却道:“我不认得你。” “……” 空气突然安静,邰潇潇的笑容僵在脸上,尴尬得无地自容。 “表哥忘了?表哥在应天府行宫时,咱们还见过面呢……” 邰潇潇好不容易重新开口,声音却越来越弱,只因霍深根本没往她这边看,而是径直朝秦婵走了过去,拉着她嘘寒问暖。 秦婵倒是注意到了邰潇潇的处境,把话头往她身上引:“王爷,邰姑娘不远万里前来投奔您,甚是劳苦,妾身要不要收拾出个院子来,让邰姑娘住着?” 霍深漫不经心地道:“随便吧。” “青桃,快带着人把抚星院给收拾出来,供邰姑娘住。” 虽然王爷不在意邰姑娘,但她作为王妃,理应尽职尽责料理家事,王爷的远亲既然来投奔,她就应该安置妥当才是。 邰潇潇被晾在一边,脸色青一阵白一阵,半句话都说不上,存在感全无,真真快要憋屈死她了。 直到霍深离开,邰潇潇都再没和他说上过话。 秦婵少不得让她放宽心:“王爷就是这样的性子,但他没有恶意,邰姑娘,你只管安心住在这儿就是。” 被给了台阶下,邰潇潇的脸色转好一些,“是呀,表哥从小就是这样,闷闷的,不爱与人说话,我是知道他的。” 她面对秦婵时不卑不亢,从容不迫,而一旦提起霍深,整个人立马显出别样的生机。 “表嫂。”邰潇潇不再胡思乱想,亲昵地挽上她的胳膊,问道:“表嫂与表哥成亲快一年,怀孕了不曾?” 秦婵心中感慨,怀孕这件事,谁都替她着急,都甭说爹娘,就连初来王府的表姑娘都赶紧打听,就知道有孕对于一个女人来说,是件多要紧的事了。 王爷说现在不是她怀孕的好时机,她也同意了,这是她和王爷的事,不需要告诉别人太多内情。 “尚未怀过。”秦婵含着浅笑摇头。 邰潇潇的眼神闪了闪,慌乱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不少。 想着秦婵唯有身份风光,当朝丞相之嫡女,王爷娶她也算登对,只是得不到表哥真正的宠爱。 怀不上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据。 “表嫂莫要叫我邰姑娘了,听着生分,就叫我潇潇吧。” “好。”秦婵不拘这些,对人素来亲切。 青桃回来说院子已收拾好,表小姐可以过去住了,秦婵便亲自领她过去,看看有什么缺的少的,都吩咐着置办了就是。 抚星院乃是坐落在王府东边大片空闲院落中的一个,不大不小,离后院挺近,正好供邰潇潇这样有些亲戚关系的女子来住。 秦婵见东西一应俱全,便让邰潇潇歇息,她不仅不歇,还换身衣裳洗了手,把袖子往臂弯处撸了撸。 “嫂子,厨房在哪?我要给表哥做几道拿手好菜,都是应天府的口味,他必然爱吃,就当他答应我留下来的一点心意了。” 第五十八章 “嫂子也尝尝。”邰潇潇将一缕垂下来的发丝别到耳上, 笑容浅浅。 邰潇潇是客,初来乍到, 怎好让她忙碌, 秦婵连连摆手:“潇潇, 你不要忙, 还是好好歇着吧。” “嫂子说哪里话, 我是前来投奔王爷的,身上连值钱的东西都没有, 多劳动些才是本分呢。”邰潇潇眉心微蹙,叹了口气,“父母双亡背井离乡,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,嫂子千万别拦我。” 她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,秦婵也不好再拦,只是少不得嘱咐她, 勿要太过操劳之类的话。 邰潇潇被带到厨房里,从午间一直忙碌到晚上, 应天喜食鸭肉, 除了别的菜, 她特意做了两道极具特色的干煸鸭和酸萝卜老鸭汤, 尤其是老鸭汤, 她守在炉边小火煨炖了一个多时辰,不可谓不用心。 一桌子的晚饭都出自邰潇潇之手,秦婵吃过几口, 便对霍深夸赞:“王爷,潇潇的手艺可真不错。” 邰潇潇闻言立刻站起来,才说出一句“嫂子谬赞”,忽地往身侧一倒,歪在铃心身上,似乎晕了过去。 “小姐!小姐您怎么了!”铃心惊呼扶住她,秦婵也吓了一跳,赶紧过去瞧看。 “这是怎么了?快,快叫先生来看!”秦婵怕出事,赶紧派青桃去请先生。 没过一会儿,邰潇潇悠悠转醒,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的,露出个疲惫的笑容:“表哥,表嫂,我没事,我真的没事。” 她借铃心手上的力道,堪堪站住了身子,双眼雾蒙蒙的,像浸透了露珠的花瓣,走一步都要打几晃,泫然欲泣:“表哥,表嫂,你们千万别嫌弃我,除了做饭,我能做的事还有很多,我平时不是这样的,这次只是意外。” 铃心却绷不住了,她扶着邰潇潇没有几两肉的胳膊,心疼又难过地道:“小姐,这一路您都累成什么样了,好不容易到了王府,怎么还逞强,再这样下去,真的会累出病的!” “你这臭丫头,怪我平时太宠着你,这时候也敢顶嘴了。”邰潇潇扳起脸训斥铃心,转头又对秦婵道:“嫂子,铃心不懂事,有什么错处,都怪在我身上就是了,我替她担着。” 她轻轻地叹气,歪着身子坐在凳上。 可是秦婵哪有什么要怪罪她们的,倒不如说生怕她们受了委屈,邰潇潇若要这么说,倒显得她多小气似的。 不过眼下秦婵来不及细想,唯担心邰潇潇生病,先生来了之后,秦婵便专心等待出诊的结果。 这头兵荒马乱,围着邰潇潇的人里一层外一层,坐在不远处的霍深烦得不行,看样子饭是吃不好了,便把筷子一甩,起身欲离开。 “表哥!” 邰潇潇赶紧叫住他。 她踉跄着冲开两层屏障,眼中噙着泪花,鼻尖也红通通的,哽咽着对霍深道:“表哥,对不起,潇潇以后一定会很乖,很听话,不会再给表哥添麻烦。” 她本想抓住霍深的宽大袖摆,却抓了个空。 霍深大步走掉。走前,连头都没回,温存劝解的话更是没有半句。 邰潇潇不甘地咬住苍白的下唇,难道她这一天都白白付出了么,为何她已经很努力了,却还是不能获得表哥半点的关注。 不过嘛,别以为这么简单就能让她退缩。只是遇到了一点小挫折而已,还不足以击垮她的野心与斗志。 只要她还住在王府里,她就仍然有机会。邰潇潇的眼神重新坚定,悄无声息攥紧了拳头。 在邰潇潇的身后,先生对秦婵说表姑娘身体并无大碍,只需用心休养数日便能大好。 秦婵的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,也愈发后悔让她在厨房忙碌半日,让先生开了些补身子的药后,叫邰潇潇什么都不必管,赶紧回去歇下才是要紧事。 霍深离去,邰潇潇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心情,带着铃心灰抚星院去了。 一连数日,邰潇潇都安安静静在抚星院里住着,没再说要到厨房等处帮忙,着实叫秦婵省了不少的心。 这日,秦婵忽收到了秦妙所居宅院传来的消息。 “身染恶疾?”她猛地站起来。 看守的一个婆子忙不迭点头,“是,侯夫人今早忽然起不来了,说一连多日身上难受得要死,恐怕是患了什么病症,还说想见您。” “可请先生看过病了么?” “看过了,先生说侯夫人的胎像不稳。” 这还了得,秦婵的本意可不是弄出人命来,若秦妙果真患了恶疾,能不能让她继续住在那里还要两说。 秦婵坐不住了,匆忙上了马车,立刻奔城郊去。她必得亲自去看看情况才行。 从王府出发,出了城门,必会经过一片树林。往常树林静谧,还有时不时传来的几声鸟叫,今天则不同。 大片飞鸟从林间惊起,地面隐有隆隆之声,没一会儿,就冲出一群带马刀的蒙面土匪,把秦婵的马车团团围住。 秦婵因走得急,出门只带了青桃,另有一个马车夫坐在最前,而土匪人多势众,还有武器,显然占了上风。 “王妃,这可怎么办啊。”青桃快要吓哭了,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。 秦婵勉强压住害怕,“无非是贪钱,性命要紧,咱们给他钱就是了。” 她把头上身上的贵重物都取下来,预备待会儿都给马车外头的人。 “车里的人,出来。”土匪头子粗着嗓子喊。 秦婵缓缓吐出一口浊气,下马车后主动把首饰交过去,“这位兄弟,我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在这了,还请放我们原路回去。” 遇上了土匪,她怎敢继续在郊外晃悠,不如赶紧回去找王爷,禀明情况,让王爷派人彻底消灭这股人,也是为百姓除害。 土匪头子接过首饰,来来回回看了几遍,揣在怀里收好,仍不放行。 “你跟我们走。”土匪头子用刀尖指着秦婵。 秦婵吃惊,“这是为何?” “哪来那么多为什么,走就是了。”土匪头子不耐烦,命两个手下把人绑起来。 青桃又怕又气,却还是挺身而出,挡在秦婵身前大喊,“你们知道她是谁吗?就敢这般放肆?仔细我们王爷知道了,扒了你们的皮!” 也就在她说话的功夫,从树上发出嗖嗖嗖的几声微响,几名土匪应声栽倒在地。 “什么人在树上?”土匪发现了端倪,却根本来不及防御,不出片刻,又有几人倒下。 秦婵眼睛一亮,是飞针,是细如牛毛,在阳光照射下白得发亮的飞针。 一条黑影从天而降,与那些土匪一样,都用黑布遮面。但他的不同之处在于,他的腰间悬挂着闵王府的令牌。 那人身法迅捷,武器只有藏在袖中的飞针,却无人是他的对手,要害一经射中,就再也动弹不得。 土匪头子被他捆好,口中塞布踢到一边去,那人单膝跪地对秦婵抱拳:“卑职毛珵,王爷命令卑职在暗处保护王妃。王妃受惊了。” 第五十九章 秦妙躺在床上, 青杏替她掖了掖被子,格外紧张不安。 “太太, 您说事情会成功么?奴婢担心……” 秦妙狠狠瞪她一眼, 语调森然, “这有什么好问的, 怎么可能会不成功?闭上你的乌鸦嘴。” “是。”青杏缩缩脖子, 不敢再说话。 话音才落,门外就响起了马车轱辘声, 青杏探头往窗外看,就见秦婵安然无恙过来了。 一位黑衣的侍从推着被捉住的土匪头子,一并跟着。 青杏吓得往后退了数步, 忙对秦妙说,“太太,王妃她来了。” 双腿发抖,声音止不住地战栗。 “什么?”秦妙不敢相信, 直直坐起身子。 “姐姐,听说你病了, 还有话想对我说, 我便来看看你。” 秦妙所居的屋门被推开, 阳光登时泻了半室, 在秦婵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微黄光晕。 秦妙眯眼, 双拳紧攥。 她没想到会失败。为什么,为什么只要是和她有关的事,自己从来都是输的那一个。 秦妙生气, 也恨自己无能,指着秦婵的鼻尖儿破口大骂,“你何时把我当做过你的姐姐?你把我囚禁在这里,任你宰割,这和坐牢有什么分别?母亲若知道,她能答应么?住了这一个多月,快憋死人了,你赶紧放我回去!” 秦婵静静听着她发泄,待她不再说话,才忽地笑了笑,“姐姐嗓门敞亮,有力有气,不像是身染恶疾的人。” 秦妙冷嗤,“无非是让你过来,胡诌的由头。” “让我过来,然后买通土匪在半路杀掉我,是不是?” 秦婵一拍手掌,毛珵就把那土匪头子揣进门里,秦妙和青杏的脸色齐刷刷变得灰败,青杏尤甚,直接踉跄瘫坐在地上。 毛珵二话没说,干脆利落地折断土匪的一条胳膊,屋里瞬时响起杀猪般的惨叫声。 “王妃饶命,王妃饶命啊!都是她,她来找的我们,说绑走马车里的人,再找个没人看见的僻静地方处置干净了,事成之后她家夫人会给一大笔钱。小人们动手前不知道马车里的是闵王妃啊,不然给小人十个八个胆子,也不敢打这辆马车的主意!”土匪头子用另一只手指着青杏,全都据实招了。 青杏实在怕得狠了,也是胆子小,被土匪头子指认后,她捂着嘴干呕几声,随即翻个白眼晕了过去。 秦婵微笑,“姐姐,到底是谁六亲不认,想把亲人置于死地,你心里该有数了吧。” 纵使重活一回,也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。 秦妙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。 可她只怕了一会儿,就又一次尖声叫了起来:“都是你逼的!是你逼我的!难道我愿意?” “好不容易怀孕,眼看着就要过上真正的好日子,你横插一脚做什么!耽误了我多少功夫!还要我按照你的意思做选择!” 秦妙怒不可遏,红着眼数落她种种错处。 “不然呢?不然我该怎么办,由你顶着相府嫡女,侯府夫人,以及王妃之姐的名头,四处害人吗?” 秦婵性子好,不等于没脾气,受了秦妙许多怨怼,此时也忍不住较真儿。 “谁要你管那些人了?那些人与你有什么关系,命值几个钱?做一回王妃,手倒是伸得老长。最一开始就是你的错,根儿上是你错了!你不该插手那件案子!”秦妙不依不饶。 秦婵愈发生气,气她蛮不讲理颠倒黑白,一时没注意,将辛密宣之于口,“难道你就那么想要自己亲生父亲的命吗?枉顾人伦到这个地步,到底是谁错在先?” 秦妙的表情渐渐变得奇怪起来。 她的眉心明明在舒展着,神色中却透出股浓郁的窒息感。 她反应了很久,才从秦婵的话带给她的巨大冲击中,勉强抽离。 “你都知道了?”秦妙把脖子扭到一边去,声音很轻很轻地问。 “什么时候,什么时候知道的。”她眼珠瞪大,夹杂着气声。 秦婵心累至极,扶着额头闭眼,“一年多以前。” 其实还要更早,上一世杨老嬷嬷就对她提了醒,只不过她充耳不闻罢了。 秦婵以为秦妙还会继续跳脚,像之前一次又一次那样,永远不肯服输,誓要与她嘴硬到底。 可这一次,秦妙却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,整个人一下子瘪了。 她垂头坐在地上,半边侧脸映着弱光,瞳孔涣散,已然没了生机。 “没意思,真真没意思了。”秦妙喉咙里像是卡住了什么,粗砺沙哑地咕哝着。 秦婵对她态度的转变很是惊诧,愈来愈看不懂她了,“你在说什么?” 秦妙猛地抬头,眼珠瞪得圆圆的,“你知不知道,在这世上,我最不希望知道这个秘密的人,就是你。” 她眼珠往斜上方一滚,想着往事徐徐道:“你从小就长得好,又白又俊,白得像瓷娃娃,讨人喜欢得紧,人们见了你我,总要忽略了我,径直去夸你。” “我本以为我不在意,有时候忍不住去在意,也拼命劝自己不要在意。可那一次,那一次实在太伤人了!” 秦妙的眼泪倏地流下来,一滴一滴不停往下掉。 “你我都及笄时,太子来府上选太子妃,我们并排站着,他绕了两圈,来回打量之下选了你,这在我的预料之中。可是,他看见我时,那种嫌弃的眼神,我至今都记得!他对你分明那样温柔!” “那一刻我知道了,我真的嫉妒你,嫉妒得要疯了。秦婵,你长得好,出身好,做了准太子妃,还见天儿摆出和蔼可亲的好性子,样样不给人留活路。我只盼着,这一生有一件事比你强就好,只要一件。” “可你的运气实在太好了,我好不容易嫁进了侯府,你二嫁都能嫁到王府里去,呵呵,我甘拜下风。你知不知道,对于你而言唾手可得的东西,我却拼尽全力都得不到,那种感觉有多痛苦,多绝望。我只想赢你一次啊。” 秦婵相信,这些大概是秦妙为数不多的真心话了。 “可你走错了路。赢我的办法有很多,你却选择了以怨报德,滥杀无辜。谁都会有感到痛苦绝望的时候,但你不应该让无辜之人用生命去承受。” “秦婵,现在你说什么都晚了。”秦妙摇头,笑容发苦,“被你知道了这件事,我宁愿一死了之。” 她想和秦婵争个输赢,底线是两人的身份对等,是嫡女和嫡女之间的较量。 这一刻,秦妙华丽的伪装被扒下,因生父只是个奴才,她彻底失去了与秦婵站在对立面的资格。 她输了,再无翻盘的机会。 秦婵离开这里时,秦妙正在发怔。脸都撕破了,她拿不准到底该如何处置秦妙,便让婆子们继续看守,想着还是等她生下孩子再说。 毕竟,孩子是无辜的。 但令她震惊的事发生了。 “王妃,侯夫人她……上吊而亡了……”青桃带来这个消息时,秦婵正在剥桔子皮。 她的指甲猛地陷进果皮和果肉里,手上沾满了黄澄澄的汁水,沥沥啦啦个不停。 秦婵脑袋嗡嗡嗡地响着,倒吸一口冷气,喉咙发紧,“倒像她能做出来的事。” 对别人手段狠毒,对自己亦狠心。宁愿一尸两命,也不愿让身世的秘密为人知晓。 她的自杀,就当是还自己上辈子的命吧。 青桃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说道,“王妃,侯夫人死了,咱们该怎么向老爷老太太,还有侯爷交待。” 秦婵用绢布擦净手指,心中谓叹,她也没想到又闹出了人命。 “我能做的不多,也只能求王爷帮忙了。” 秦婵把事情真相全盘告知,求霍深帮着料理,降低不好的影响。霍深也乐得帮秦婵这个忙。 在霍深眼里,秦婵与秦妙这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之间的恩恩怨怨,完全是小打小闹,根本不算个事儿。 他一经手,事情立马被处理得很干净。 满京之中,只有少部分贵族知道秦妙已死,知道消息的人几乎不议论,且得知的死因乃是恶疾不治身亡。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,侯府那边一点动静没有,秦府上下静悄悄办了几日丧,棺椁就停在杳无人烟的郊外,出殡也不惹人注目。 秦妙的死,根本没有掀起什么波澜。 秦婵暂时无法顾及母亲的心情,回秦府去劝解她。入夜时分,秦婵正襟危坐,等待着霍深归来。 “王爷,求您告诉我实话。” 秦婵不知求了身前这个男人多少次,请他帮了多少忙,唯有这一次,至关重要。 “您想称帝,是不是?”秦婵用尽全身的力气,死死攥住他的手臂,心脏扑通扑通,就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 另一边,抚星院里,铃心伺候着邰潇潇换上丝绸的寝衣,梳着她的头发嘟嘟囔囔:“小姐,孙公子已经答应要娶您为妻了,他并不在意邰家家道中落,你怎的突然悔婚,偏要往京城来呢?闵王府虽好,可闵王那冷冰冰的性子,不像是个良人啊。” “蠢丫头,我不是说过了,表哥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。”邰潇潇轻声冷嗤铃心。 铃心挠挠头,心道她怎么就没看出来闵王有多好呢。 铃心不懂,邰潇潇却什么都知道。 她知道,最后当上皇帝的,不是庆王,而是闵王。 她还知道,闵王称帝之后,五年之内后宫无人,江山无继,他带着铁骑数次征伐北胡,打得敌人节节败退,百姓安居乐业,称颂他的功德。 至于五年后,他病重而亡,因无子嗣,天下群雄四起,乱世转眼而至。 邰潇潇眼神儿一转。 霍深会是皇帝,而她,只要想尽办法和他生下儿子,那么她的儿子,无论年岁多大,都必将会是霍氏的新任君王。 第六十章 霍深瞥了一眼被秦婵攥住的手臂, 不痛不痒。 “婵婵胡说什么呢。”他稍稍用力,就立刻挣脱出身, 绕至床边换衣服。 背对着她时, 眸色变暗, 幽不见底。 秦婵深吸气, 横下一条心, 今晚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不可。 “王爷休要瞒着妾身了。妾身知道,是您派人杀了太子。” 霍深换衣裳的动作丝毫不受她言语的影响, 也不回头。 “沉香露里的确有毒,只不过这毒遇水才会发作,寻常验毒之物则验不出。太子服用两年, 毒入五脏六腑,在成亲前夜,您只需命毛珵用冰制的飞针射进太子的心脏内催发……” 秦婵兀自说着她的猜想,霍深猛然转身, 眼中凝着暴躁,抓住秦婵两只细小的肩膀摇了摇:“事到如今, 你还记着要和他成亲的那些事?我杀他, 你心疼?” 他于发怒的间隙, 神色纠结了一瞬, 复又面带愠色。 秦婵有些茫然, 动了动嘴唇终于说,“王爷多心了,太子死于成亲前夜, ‘成亲’二字,总会不当心提到。” 她知道王爷在介意什么,毕竟当初要与太子成亲的人,是她。 可是,若她当真对太子有情,在彻底猜到真相的那一刻,她绝不会再与王爷心平气和地谈论。 “王爷,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,妾身早就放下了。您才是妾身的夫君啊,妾身一辈子都是您的人。”秦婵去拉拉他的小指。 其实,秦婵并不是全然不在意的。 毕竟,若王爷没有对太子动手,她就是太子妃了,上一世就不会受那样的苦。 她只是懂得审时度势的道理,知道眼下该做什么才是最有利的。去计较那些往事,远不如对未来做好筹谋来得重要。 她要成为王爷信任的女人,而不仅仅是联姻的棋子。她要参与到最要紧的皇权争夺中来,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,成为一个永远不会被踢出局的人。 “如果你嫁给太子,你也会对他说这样的话吗?嫁给他就一辈子是他的人?”霍深问得尤其犀利,尤其不依不饶。 秦婵越来越懵,她本欲和王爷聊聊朝廷大事,但王爷一个劲儿地计较一些她想都没想过的事。 她犹豫,在想该怎么回答。 但她的犹豫在霍深眼中,无异于默认。他绷紧了下颌,一阵阵的酸楚在心间涌动,对他来说,这感觉比起肉.体承受的剧烈伤痛要可怕太多倍。 他根本不敢面对这种心情。 “没有那种如果。所以,妾身也不知道会怎样做。”秦婵想好了答案,重新抬起头。 “王爷,妾身根本想象不出,嫁给除了您以外的人,会是什么样的光景。” 前生今世,她独与王爷礼成,结为夫妻。 他的饮食起居,脾气秉性,说话方式,甚至特别的小习惯,在许多个平淡真切的日子里,都镌刻在她的脑海中,留下印记。 即便她闭上双眼,努力做出与其他男人共同生活的联想,也根本想象不出任何的画面。 脑海中只会浮现出与王爷共度时光的记忆。 霍深垂下眼,搂紧了她。 他有些愧疚,没能压制住那股不安感,去问她这样刁钻的问题。听到她的答案后,又庆幸不已。 他庆幸,她终究还是他的女人,如今,她的心里有他。 “我会登基。” 霍深的嘴唇陷进她绵软的脖颈之中,闷闷地道。 “婵婵,其实你不必可惜太子被杀,你失去了太子妃的位置。”霍深何其聪明,很多人的很多小心思,从来瞒不过他,他心知肚明,只是不大去说罢了。 “反正,他早输晚输,都是个输。我提前动手,也省你些功夫。” 秦婵算是听明白了,王爷想对太子动手,对于此事的筹谋兴许比两年前还要早,太子难逃他的手心。 “不过,婵婵倒是会猜。这等隐蔽的法子,都能猜得到,不知是婵婵太聪明,还是本王太笨拙。” “妾身不过是运气好,误打误撞猜到的。” 霍深每说一句话,冰凉的鼻息和温热的呼气一同倾撒在她脖间,引得她身子阵阵酥麻,说话的声音都跟着软了几分。 “王爷,妾身愿意跟随您,助您登基之路顺畅,但求您让妾身在您身边,多多帮衬着您,哪怕一点半点都好。这就是妾身最大的心愿。” 她终于,终于把最想说的话说出口了。 “嗯。好。” 霍深一如既往,回答得简洁。 太好了。她努力了这么久,来到王府接近一年的时光,直至今天,她终于真正融入了这里,走进了王爷的内心。 在王府里,她不再是一个谁都能够胜任的女管家的角色。 王爷认可了她,接纳了她,令她成为助力的一份子,而她所提供的帮助,将会在未来带给她更多更好的回馈。 秦婵内心雀跃不已,但霍深却只剩苦笑。 他发现,得到她真正的爱是奢求。 是的,她的心里有他,对他是在意的,但她对权力的兴趣显然更大。 从夏家抄斩开始试探他,一步一步,终于走到了今天。 霍深扪心自问,他一直在用心爱着怀里的女人,但这个女人太会自欺欺人,她自己根本分不清喜欢和爱,却固执地说,她是属于他的。 这样的她,在触及到最巅峰的权力之后,应当会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,把感情彻底抛在脑后吧。也许,相爱的机会在慢慢变少,她永远都不会爱上他了。 好在人还在他的怀里,温温的,香香的。 他该学会知足。这样的状态,已经很好了。 * 邰潇潇重生了,重生在一个阳光耀目的早晨。 她震惊了许久,才接受了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。 她相信自己是被眷顾的,毕竟上一世的她过得太惨了。 邰家衰败后,她无依无靠,在应天府苦熬了一阵,有位孙公子看中了她,说要娶她为妻,她以为遇见了救星,欢天喜地应下。 岂料,这人是个酒色之徒,嫁给他后过了那个新鲜劲儿,他便对她动辄打骂,渐渐变本加厉。 又因她娘家无人,在婆家受尽磋磨也无人帮忙,境况越来越差,身体羸弱,心绪焦躁,更没有钱治病。 某日,她外出时听闻新帝登基,新帝是先皇的第三子,单名一个深字。 她顿时想起家境优渥的幼时,曾在行宫中见过的那个少年皇子。 原来是他。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,两人已是云泥之别,对霍深曾经的轻视与错过,已经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后果。 她年轻的生命,随着不堪忍受的折磨而陨落。 老天有眼,给她重活翻盘的机会。 与霍深聊完的第二天,秦婵便回秦府,去看看家里的情况如何。 程潇潇遥望她离开的背影,浅浅一笑。 她和霍深独处的时机终于来了。 第六十一章 霍深沐浴熏香后, 穿过王府花园,顺着假山一绕, 正与邰潇潇撞见。 “表哥好, 表哥要到哪里去?” 邰潇潇跟在他身后, 像只小风筝。 “书房。”霍深微微拧眉, 没拿正眼看她, 步履如风。 “表哥,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?”邰潇潇上半身向前倾了倾, 露出几分狡黠粘人的意味,“表哥不拒绝,就是默许啦。” 正在她喜气洋洋之际, 霍深一个回头,犀利眼神中夹着不爽,满脸写着“生人勿近”,邰潇潇没什么表情变化, 倒把跟在不远的铃心吓了一跳。 “……小姐,咱们还是回去吧, 王爷好像不高兴。”铃心担忧地道。闵王可太吓人了, 一个眼神就像要吃人。 邰潇潇轻嗤, 低声道:“你回吧, 我去表哥那。” 这笨丫头, 什么都看不明白,带在身边也是个累赘。 “回去。”邰潇潇最后给铃心一个眼色,让她别再掺和, 就一路小跑追着霍深,往书房去了。 铃心想着,小姐果然是魔怔了,一心一意扑在闵王身上,要说求闵王给她找个好人家,还算靠谱些,可这……能成吗? 穆荣正在书房里整理书籍,眼瞧着王爷前脚迈进门槛,表小姐后脚就尾随而来,手里还攥着什么东西,看样子是要给王爷的。 他朝两人问好,沏了两杯热茶端上来。 “表哥,我缝了香囊送你。”邰潇潇摊开掌心,里头躺着一枚银累丝的倭角形玉莲花纹香囊,精巧可爱,别出心裁。 “我在里头装了菖蒲、藿香、薄荷,香橼还有苏合香,可好闻了,表哥闻闻,看喜不喜欢。” 邰潇潇正欲往桌前凑,还没迈出步子,就见霍深用毛笔沾些墨水,落笔写了几个字,掀掀眼皮道:“不喜欢。” “啊?”邰潇潇愣住。 按理说,表妹送给表哥亲手缝制的东西,不求他多欢喜,总也得表一表辛苦再收才是。 哪有当场拒绝人的,这让她的面子往哪搁。 邰潇潇眼眶微微发红,一只手不上不下地抬着,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。 穆荣左看看右看看,心道他怎么这么倒霉,这功夫正巧在书房里,还得帮着解围。 “表小姐,我们王爷最爱沉香,别的香从来不戴的。”他笑眯眯地说。 “原来是这样。”邰潇潇的面色好转,把香囊收回去。 “可我见表哥常戴着的荷包,里头盛着许多花瓣呢。”邰潇潇的目光一转,落到霍深腰间的绣球锦荷包上。 花瓣有花香,并不是沉香,为何还戴着。 穆荣笑了笑,“这个呀,这是我们王妃早先时候送王爷的,乃是定情之物,意义大不相同。” 邰潇潇瘪瘪嘴,没吭声,只将唇角勉强往上扬了扬。 什么定情之物,定然不是他说的那样,她和表哥才是先认识的。 “表哥,你还记不记得,我们在应天府时见过的事?那时你十多岁的年纪,我更小,咱们一同在柳树下玩……” 邰潇潇看他的目光有些痴迷,回忆着幼时家中的风光,又依稀可预见她未来诞下皇子,成为皇后母仪天下的真正荣光。 “记得。”霍深难得不再噎人。 邰潇潇的眼神明亮了,“那段日子真好,表哥,和你在一起的时候,潇潇好喜欢。” 穆荣已经牵无声息地退到屏风后头去了,他发觉表小姐对王爷抱的心思不一般,他继续站在那儿听着不合适。 霍深脸色如常,却以凉飕飕的口气道,“喜欢什么?我不过是个没娘的孩子。” 邰潇潇的面色瞬间苍白。 “表哥……不是,不是这样的……” 原来对于幼年无知时发生的事,他还记得那样清楚。她太小不懂事,去行宫时见到了三皇子,却笑话他没人疼。 “潇潇那时太小了,不知道在说什么,但表哥,潇潇是真的喜欢和你在一起……”邰潇潇竭尽全力,想要把霍深对她的好感度提一提。 “滚出去。” 霍深撂下笔,又换了章新纸继续写,自始至终,没有拿正眼看过邰潇潇。 “表哥,不要这样。” 邰潇潇鼻头酸涩,人也恍惚,穆荣适时走过来规劝她,“表小姐,王爷待会儿在书房还要见人,商量要紧事,您看要不……” 这是对她下逐客令啊。 邰潇潇咬牙暗恨,却无能为力,攥着她的香囊灰溜溜离去。 穆荣原本打算,将表小姐与王爷的对话,说给王妃听。不过王爷后头把表小姐撵走,这事似乎也就没什么必要再说。 秦婵从家里回来,有些伤神。 因丧事,母亲的身子闹得不大痛快,好在人瞧着还算精神,歇养一阵子,应当就能恢复利索。 哥哥嫂嫂的感情更是从来没好过,她让青桃去打听,两人已经分房睡了,白日各顾各的,唯有一层表面的夫妻情分在。 但这些不是她听到的最糟糕的事。 又过半月,庆王被册封为太子的消息传来,这一刻,秦婵的心情灰败到了极点。 新太子入住东宫的当天,毓秀宫设下宫宴,除了皇后,众嫔妃能来的都来了,李淑妃笑容满面,头上插着一朵橘红的大月季,风头无两。 青荔素日礼佛,衣着偏爱青色,今天是好日子,她难得换了石榴红的百褶长裙,敷粉插钗打扮了些,在嫔妃中很是惹眼,清丽中透着勾人的明媚。 霍沥冷瞧迟来的闵王和闵王妃,笑眼微眯,“三弟和三弟妹来了,快坐。” 他朝着靠门的偏僻座位努了努嘴。 秦婵心里苦笑,自然不甘心,只是形势如此,也只能照他的意思来。 李淑妃乐得看见闵王夫妇吃瘪,儿子的最大号威胁总算被克住,她心里别提多痛快了。 当即招呼宫女太监,多抬些好酒出来,大家多吃几杯,不醉不归。 “太子殿下,妾身敬您一杯。”青荔端起酒杯,徐徐迈步至霍沥身前。 “多谢阮昭仪。”霍沥见她衣着鲜艳,长相更是秀美,免不了多看两眼,举杯一饮而尽。 “太子殿下,请满饮此杯。”秦婵把心头的不悦压下去,笑盈盈敬酒。 霍沥一挑眉,没有不应之理,也给面子喝了。 来敬酒的人越来越多,太子妃有些担忧,扶着霍沥的胳膊道:“殿下喝了太多杯,恐怕会喝醉,还是别再喝了。” 霍沥两颊醺红,双眼迷蒙地摆摆手,“喝醉就喝醉,怕什么,反正是在自己的宫里。” 他说话时舌头都直了。 李淑妃也对太子妃说,“是呀,太子殿下高兴,多饮几杯又有什么关系,你仔细些服侍也就是了。” “是。”太子妃无法,只得答应。 前头戏台子唱着曲儿,咿咿呀呀的直到夜里,霍沥醉了多时,其实脑袋还算清醒,被小太监扶着,踉踉跄跄如厕去,又到偏殿里换衣裳。 霍廖批过奏折才来,来后扫过众人,便问,“沥儿和阮昭仪哪里去了?” 李淑妃回:“沥儿多吃几杯酒,去换衣裳了,阮昭仪,兴许去透风了。” 她倒是没注意阮昭仪去了哪儿,席间总有人进进出出,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。 霍廖点点头坐下。 没过一会儿,偏殿传来一阵凄厉的嚎哭,尖刺一样扎进众人耳朵里。 “什么声音?那边怎么回事?”霍廖烦躁地扯扯衣领,又惊又疑。 小太监缩着脖子弓腰,连忙去偏殿查看了情况,又折回来禀报,结结巴巴:“回皇上,是太子殿下和阮昭仪,他们……” “他们怎么了?”霍廖仅凭直觉,小太监把两人合在一块说,就感到不大对劲。 小太监扑通跪下,开始磕头,“奴才嘴笨,说不明白,皇上移驾看一眼就全明白了。” 李淑妃喝道:“笨嘴拙舌的东西,连话都说不利索,来人,拖出去掌嘴。” 她又连忙拉住霍廖:“皇上,臣妾先去看看,您不必劳动。” 就连李淑妃都隐约察觉到事情不妙。 偏殿的嚎哭声虽弱了些,但听着仍是悲惨,霍廖不耐烦,站起来直接奔哭声去了。 李淑妃赶紧跟在后头,连带着许多人都跟了过去。 霍廖进屋,偏殿内昏黄的光线令他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。 待看清了眼前场景,他血液逆行,耳膜鼓噪,险些气得喷血。 “你这逆子!” 霍廖顺手抄起近身处的花瓶,朝房间尽头的床上,赤.裸上身,亵裤松动的霍沥砸去。 霍沥背上吃痛,侧身翻到一边去。 原本躺在他身下的青荔,也终于得了自由挣扎着坐起身,衣衫不整,泪眼朦胧。 她走皇上身边跪下,哑着大哭过一场的嗓子控诉:“求皇上为妾身做主,太子殿下对妾身无礼。” 李淑妃跌跌撞撞进门,暗道大事不妙,又看见阮昭仪跪在那里哭哭啼啼地火上浇油,没能忍住怒火,照着青荔的脸就来了一巴掌:“贱人,倒会污蔑人,分明是你勾引太子殿下在先!” 秦婵站在门边,高声道:“淑妃娘娘又没看见当时的情况,怎能料定是阮昭仪勾引的太子殿下呢?当时伺候殿下换衣裳的小太监也在,不如叫他来问。” 霍廖传那名小太监来,小太监膝盖一软跪下,脖子也软绵绵的,脑门咚地碰在地上,簌簌发抖。 “是……是太子殿下,把路过门前的阮昭仪硬拉进了房里……” 李淑妃暴怒,脑门的青筋突突跳起来,指着小太监骂:“胡说!看我回头不扒了你的皮才怪!” 此时霍沥似乎清醒了些,只是眼睛还红通通的,衣服被奴才们手忙脚乱穿上了。 他微仰着头叹出一口气来,朦胧间听见女子娇娇弱弱的啼哭声,喉咙一紧,不耐叫道:“哭什么哭,还不快来伺候本太子。” 青荔的哭声停了,李淑妃懵了,霍廖的脸僵了。 当夜,入主东宫不到一天的新太子被废掉,以庆王身份被送回庆王府禁足,无圣意不得外出。 而阮昭仪在李淑妃的指责诋毁之中,被剥去位分,打入冷宫。 盛夏来临之际,宫里却森森凉凉的。 霍深携京畿和北方数座城池军队的几枚虎符,恭恭敬敬交还霍廖,其掌管的兵权重归皇帝之手。 第六十二章 霍深把兵权交还霍廖, 并对霍廖保证,无论父皇再立哪位弟弟为太子, 他都会忠心拥戴, 鼎立扶持, 绝无半句怨言。 霍深的一席话, 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清楚, 这让霍廖很满意。他倒是知道,自己永无继承大统的可能。 霍廖接过虎符, 在手里掂量一下,这份诚意倒足,令他安心不少。 这孩子, 最难得的就是有自知之明。只要他继续安分守己,荣华富贵少不了,没人会亏待了他。 从夏到秋,闵王府平静无波, 各人该做什么做什么,而邰潇潇却快要坐不住了。 别人不知道, 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, 自然是知道的, 庆王失了势, 说明距离霍深登基的日子就不远了。 这也就代表, 留给她上位的机会越来越少。 兴许是两三个月后,兴许是一年半载后,霍深就要住进幽闭的深宫里, 成为新任的帝王,到那时候,她连霍深的面都会难得一见。 这怎么能行,她要抓住最后最要紧的时刻,放手一搏接近霍深,哪怕怀不上都成,总而言之,必得做成他的女人,跟着他住进宫里去。 深秋时节,怡翠院附近的竹林挺秀依旧,风一扫沙沙而过,只在地面上掉落了些许发黄的败叶。 傍晚时分,霍深急匆匆朝这儿走来,是邰潇潇把他领来的。 邰潇潇说表嫂在此闲坐时突然晕倒了,不知该怎么办,她情急之下只能找表哥。 几名年长行动迟缓的仆人,正坐在院落里打瞌睡,忽瞧见几个人影闪到屋里,还以为是眼花,便继续打盹儿。 “人呢?”霍深进屋大步找了几圈,可他的婵婵并不在这里。 邰潇潇手背抵住唇角笑了,从身后提出个食盒,把酒菜都摆上,“表哥,潇潇是骗你的,表嫂还好端端的在自己房里待着呢。表哥大人有大量,千万别和潇潇计较呀。” 她缩几下肩膀,俏皮似的吐了吐舌头。 霍深一听,极度不爽,冷下脸就要走,邰潇潇心头一跳,心道怎能就这样放他离开,立马挺身挡在门前,以柔软的身段阻拦霍深去路。 “表哥,潇潇想和你说说话,咱们边吃边说如何?” 她指着桌上尚冒着热气的一小桌菜,脱了挡风的外衫,露出内里雪白纱料的修身薄裙,两节莹白的小臂随着她抬手挽发的动作,明晃晃煞是惹眼,透出一股妩媚风流。 “这坛梅子酒是潇潇从梅坞里找的,酒香清甜,表哥坐下尝尝,这酒好不好喝。”邰潇潇两手抵在门框,打定了主意,今儿若不能如她的愿,霍深就别想从这屋里离开。 邰潇潇噙着笑,望了一眼缓缓西沉的落日,再过不久就要天黑了,表哥若答应和她吃菜喝酒,多饮几杯,夜路又难走,就想办法留他睡下…… “我私下从不饮酒。”霍深话音笃笃,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 “……” 邰潇潇抿唇,这怎么可能,定是表哥不肯赏她的脸,胡乱找的理由搪塞她。 他一准儿是怕秦婵知道了,与她吵起来麻烦。男人嘛,偷腥的时候总要背着点儿人。 邰潇潇挺起胸脯,眼角染着玩味,缓缓吐出几句话:“表哥放心,这里偏僻,除了几个老仆,就只有你我在,嫂嫂绝不会知道的。” 她又娇声喊了“表哥”,想要赶紧抓住眼前机会,就松开抵住门框的手,轻挪莲步,欲揽上他的手臂,贴到他身上。 霍深往后退了半步,恰巧和她拉开距离,又打了个响指,只在一眨眼功夫,身边忽多出个黑衣人,把身段柔弱的她无情反钳,按在地上成了半跪的姿势。 邰潇潇尖叫一声,双臂似铁箍,挣脱不得,眼泪盈盈地来回打转,“表哥,你这是做什么啊?快让他放开潇潇,潇潇好疼。” “把她赶出府去。”霍深烦躁难当,再不想多看邰潇潇一眼,对毛珵下命令。 “啊?为什么?”邰潇潇如遭雷劈,“不要啊表哥!表哥别这样对潇潇!” 她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,喊得凄厉,没过多久泪如雨下。 “表哥,我是你的表妹啊,你的亲人……求你了,别这样……潇潇喜欢表哥,但这并不是潇潇的错啊,是因为表哥太好了,太吸引潇潇,潇潇这么多年都忘不了你……” 霍深毫无表情,面对她的恳求,只觉得厌烦。 邰潇潇见他主意已定,心里凉嗖嗖的,牙关发冷打了个颤,怕真的被赶走,不得已让步求情。 “表哥,只要你留下我,别赶我走,潇潇保证,往后对你不再有别的心思。潇潇没有别的亲人了,如果被赶出去,会冻死饿死在街头的。” 也许霍深怕她身无分文,真的死在街上,斟酌片刻改了口:“把她送到杏花村,找人看着,别让她出来乱转。”也就是囚禁。 怡翠院,梅坞,杏花村,这三处是王府最偏最隐蔽的地方,其中杏花村还要更远,屋舍更简陋,近段日子,连看顾打理的老仆人都没有。 霍深这回是真的走了。 余晖尚存,把邰潇潇的影子拉得老长。她木然跪坐在地上,怎么想都想不明白,表哥怎么就不肯让她碰。 她和外面那些别的女人不同,她是他的表妹,两人的关系可是很亲的。 也许他还是太年轻了,看不懂什么样的女人才是好的,最配他的。只要她还没离开王府,就仍有可能被幸运眷顾。 哪怕她住得很偏,表哥也一定会记得她,直到有一天过来找她…… 邰潇潇从心底这样期待着。 这半年过得飞快,从盛夏时分新太子被废到现在,朝局稳定,百姓和乐,边关无战事,是难得的太平年,不知不觉又到了冬季。 寒风凛凛,夹着风雪簌簌而落,霍深携弓纵马,带着一队人飞奔出府。 闵王府内最高的建筑,望月楼的顶楼上,秦婵头戴貂皮小帽,裹着厚厚的外衫,临窗而坐,目光追着他们远去的身影,从双脚往上蔓延冰凉,足尖时不时点动着。 楼里的炭火很旺,很暖和,但秦婵偏生开着窗坐在风口,纵然穿得厚实,架不住冷风灌进来,还是冷。 若依照往常的情形,青桃必要劝她别糟蹋了身子,得关窗往屋里坐。 但今夜不同。 青桃把炭炉搬到她脚边来,又把汤婆子换了一茬又一茬,唯独不去关窗。 “王妃,王爷会平安无事的。”青桃嘴里呼出白色的哈气,冻得发红的双手缩在袖里,来回搓动。 秦婵重重点头,指节攥得发白。 对于她来说,今夜是个不眠之夜。 王爷半年来的辛苦筹谋,还有潜藏在平静无波之下的暗潮汹涌,皆是为今晚的宫变做准备。 宫变成功,则君临天下,不成功,则声名狼藉地死去。 她要陪葬,阖府都要陪葬,秦家也会受到牵连。 皇宫方向的一片天空上,月朗星稀。满月高悬,月亮的周围点缀着三两颗星星。 层层叠叠的房屋阻挡了她的视线,虽坐在高处,却看不到皇宫的半砖半瓦。 可她还是在眺望。只有像这样坐在这儿,才能让她紧张到极点的心情稍稍纾解。 烛火微摇,蜡滴沿着蜡身滑到半截,渐渐凝固。 秦婵心口阵阵地疼,一分一秒都似油煎。 也许,她应该担心宫变失败后,秦家被拖下水该如何自救,她该反思自己从嫁人到猜测王爷的想法,最后紧随王爷的脚步,这一切是有多么地欠缺深思熟虑,也许,她该发现,重来一次之后,不必一门心思把前程都赌在他身上…… 可这些念头就像天上的流星,转眼即逝。 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,反复回荡着—— 他千万不要有事。 不要遇到突然的阻碍,不要受伤,无论如何,都要好好地回来。 秦婵鼻尖泛酸,忽打了两个喷嚏,眼泪跟着飚出来。 从入夜到破晓,寒冷沁入骨髓,秦婵整整守了一夜。 她不知在心里祈祷了多少次平安。 曾经幻想过的皇后之位,与他的安危比起来,也变得无足轻重。 天光大亮时,穆荣直奔楼上而来。 他在距离秦婵几步的地方跪下,高声呼道:“皇后娘娘千岁!” 青桃僵白的脸添了血色,眼神立刻变得晶亮,这么说来…… 秦婵恍惚失神,撑着冷硬的身子站起,两腮艰难地动了动,嗓音发哑:“快说,宫里的情况如何?” 她的心脏跳得太快,砰砰,砰砰,耳边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。 “大喜,大喜呀!新皇登基了!”穆荣喜气洋洋,只顾报喜。 秦婵摇头,她想问的不是这个。她没糊涂,听穆荣喊皇后娘娘千岁时,她便知道,他成功了。 “新皇可受伤了不曾?可还有亟待解决的麻烦?” 穆荣笑呵呵道:“新皇一切平安,娘娘放心便是。” “那就好。” 秦婵终于松了神,两眼一黑,直愣愣往身侧倒去。 她再醒时,周遭换了景象。 窗外琉璃瓦金黄,喜鹊在枝头啼叫,屋内陈列陌生。 “皇后娘娘,您总算醒了。”青桃则换了一身宫女的装束,在她身边欢喜道。 第六十三章 “娘娘守着窗口冻一夜,发了天高热,都把皇上给急坏了,您今天可算醒了。”青桃扶着秦婵坐起,在她身后添个软垫。 “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秦婵摸着灼热的喉咙四下打量。 青桃莞尔:“这儿是玉仪宫。” 玉仪宫乃是本朝历代皇后的居所,只是柳后对她抱有成见,从不让她进门,是以未认出这里。 “那,柳皇后呢?” 青桃压下声音凑近了些:“回娘娘的话,柳皇后已经去了。” 青桃把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秦婵。 那夜宫变之后,景隆帝退位,被称作太上皇,现移居于宫外的琉秀园里,颐养天年。 柳皇后不容当今皇上,不愿让出宫殿,皇上找她去说了什么,柳皇后就发疯一般,要打要骂,又哭又笑的,她身子本就弱得很,一折腾便掏空了底子,昨儿才去的。 李淑妃则被送去庆王府,一同囚禁。但囚禁的日子不会太长,不需多久,庆王,连同四皇子和五皇子就要发配到皇陵守陵,永无回宫的可能。 秦婵抿唇,这也是没办法的事。若换个皇子登上帝位,为了清除威胁,也会这么做。 “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么,可说了什么?” 太皇太后的意思很重要,如果她指责皇上的错处,凭她老人家几十年的积威,皇上的帝位就坐不稳。 “太皇太后都知道了,什么都没说。”青桃回道。 也许太皇太后见惯了权力争夺,她已六十六岁高龄,几乎不插外界的事,这些对她来说早就不重要了。 反正,无论谁当皇帝,都是霍家的儿孙,她的地位都不会被撼动半分。 秦婵又问了几句,身上滚烫发软,坐不住,只得重新躺下。期间穆荣来看过一回,见她醒来就急忙告诉霍深去。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霍深便来了,坐到床边,用脸颊抵了抵秦婵的额头。 “怎么还这么烫?”他拧眉看向身后随他而来的百里殇。 百里殇挠挠头,“快了,就快好了。” 虽说他体内余毒已清,但整个人仍透着股无可救药的慵懒。 霍深又看他一眼,眼神夹枪带棒。但百里殇淡定得很。 “皇上。”秦婵从被子伸出软绵绵的,去触摸霍深的瘦削些许的面庞。 “皇上瘦了,准是太操劳的缘故。” 她抬起指尖,轻拂过霍深下巴冒出的细小胡茬。 霍深神色一柔,不再搭理百里殇,“婵婵感觉怎么样?” “不过是偶感风寒,小病小痛罢了。有劳皇上忧心,臣妾没事。” 不知怎的,秦婵恍惚觉得很久都没见过霍深了,即使青桃说她只昏迷了天。 霍深嘴上埋怨百里殇,心里其实是信任,料想婵婵不会有大碍。 他把她的轻放回被,仔细盖好,“你先睡着,朕晚点再来。” “皇上别,别走。”秦婵支起一条胳膊,把半边的身子撑高些。 “嗯?怎么了?”霍深重新坐回来。 他眼皮微阖,视线扫过她因病热泛红的耳垂,略一想便说:“册立你为皇后的圣旨已昭告天下,凤印就在玉仪宫,归你掌管,朕为秦相加了侯爵,世袭罔替,秦律安排了正品的官职……” 他猜秦婵是担忧母族前程,故不放心要问他。他要让她放心,让她知道选择他确确实实是最好的路。 他边想边说,一根葱白般的指忽地轻压他在唇上。 “谢皇上眷顾臣妾与臣妾的家人。”秦婵收回指轻咽,抬起雾蒙蒙的眼眸,头又低了低,“臣妾想念皇上,想留皇上多坐一会儿。” 霍深挑眉,没有不答应的道理,“好。” 不管是不是真的想念,他都抵挡不住秦婵任何一句甜言蜜语。 其他人识地退下。 碳炉里的炭火亮着红光,霍深替秦婵掖掖被子,轻拍着哄她入睡。 秦婵是有些困倦,但她还不想睡。她坐起来,把被子掀到一旁去,钻到霍深的怀里。 “皇上,答应臣妾,从今以后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。” 她到现在还后怕,万一失败了,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。 霍深低声笑:“婵婵,往昔我与你说这样的话,却没见你收。” 秦婵沮丧垂头。连她自己都做不到,怎能强求皇上。 “不过,我答应你,我会平平安安守在你身边。” 她真心实意的关心,霍深能够感觉得到。他想永远守护着她,为了做到这一点,他也绝不能出事。 “婵婵,你能这样为我着想,叫我很意外。”他抱得更紧些。 “皇上,这都是臣妾的本分,臣妾是您的皇后,自然对您挂怀。”秦婵仰起脸,鼻息微凉。 “嗯,朕的皇后。”霍深揉着她软滑的腰肢,一低头吻入她唇齿间。 “唔……”秦婵急着把脸别过去,脑袋拱到他肩头的空隙处,心脏跳得厉害,“皇上别这样,臣妾会把病气渡给您。” 霍深无所谓地勾了勾唇,继续入侵。 许是身强体健,霍深果真没有被秦婵染上病症。 景隆的年号被废止,新的年号为“鼎元”,霍深便被民间称作鼎元帝。 宫变在民间造成的影响很小,毕竟霍深是太上皇的亲儿子,归根结底还是一家子人,百姓们很容易就接受了新皇登基的事实。 在朝,如有不服霍深的人,都被他以强硬的段肃清。无人不知,现今唯有秦家最得圣心,不会受到圣上的半点猜忌。 霍深给了秦婵一个风光的封后仪式,甚至以庆贺秦皇后得册的名义,削减百姓年的赋税,举国欢腾,百姓对秦婵的感激溢于言表。 更为人称叹的是,霍深给了秦婵“宫表戈”之权。 宫表戈一出,则直接昭告天下,且皇上无权阻拦。 霍廖在位期间,不允许柳皇后行使此权,越过他行事,在此之前,也唯有年轻时的太皇太后动用过一回宫表戈之权。 霍深对秦婵的宠爱,对秦家的宠信可见一斑。 宫里宫外喜气洋洋,唯有一个人在哭。 王府的杏花村里,邰潇潇嚎啕大哭,泪水满面:“怎么会这样!为何她做了皇后!表哥怎么还不接我出去!” 这和上辈子她所经历的完全不同。 都怪半路杀出来的秦婵,阻挠她的路!她失去的可是当上皇后的会啊! 她重活的意义,难道不是俘获表哥的心,生下未来的皇帝吗? 邰潇潇的心口阵阵绞痛,跌在地上,险些哭到昏厥。 “小姐,您别再存这不切实际的念想了。” 铃心早就看得透透的,一句话扎在邰潇潇的心尖上,“皇上他根本不喜欢您啊。” 一语惊醒梦人。邰潇潇恍惚了好一阵子,终于认命。 是她对自己太有自信,以至于从没想过这种可能。表哥不喜欢她,她再强求,也强求不来。 “铃心,你说我该怎么办?我不想被困在这了,我,我知道错了,可表……可皇上他是不会见我的。” 邰潇潇不敢再肖想和霍深有进一步的关系,她只希望重获自由。 铃心见她肯回心转意,心里松了一大口气。 “小姐,不如这样,就托守门的仆人传话去,就说您想让皇后娘娘做主,给您安排一门好亲事。再不济,您也是皇上的表亲,您的前程不会差的。” “让她为我的婚事做主……”邰潇潇眉毛一拧,立刻犹豫了。 若秦婵对她没存好心,给她指了个傻子残废之类的男人做夫君,这该怎么得了。 “让我想想,再想想。”邰潇潇扶着额头叹气。 在百里殇的诊治下,秦婵的病彻底好了。皇后乃宫之主,后宫归她管辖,冷宫自然也包括在内。 秦婵当上皇后所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命人把身在冷宫的青荔好生接出来,重新安置到永延宫里住着。 百里殇替她切脉,说太上皇的阮昭仪身子亏虚,需要精心调养一段时日才可。 秦婵让百里殇随意取用宫内的药材,她只要青荔好好地恢复起来。 她,还有秦家和阮家,亏欠青荔的实在是太多了。 “青荔,对不起。”秦婵顶风冒雪来永延宫看她,这屋里满是药草的味道。 “是我让你对庆王用计,令他在太上皇面前失宠,却赔上了你。” 那天不是偶然,一切都是霍深和秦婵的精心谋划。 霍深答应她,允她参与到争夺帝位之事来,秦婵怎敢不珍惜这样的会,并询问青荔,是否愿意成全她的计划。 青荔的性子柔顺,仍然满口答应了。 “都是奴婢该做的。”青荔坐得非常拘谨,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,满是恭敬谦卑。 在秦婵的面前,她始终保持身为下人的自觉,以奴婢自称。 秦婵心疼青荔。她在秦家待了那么久,秦家没能给她一个真正的好归宿,而入宫后,她又成了自己里的一枚棋子,受足了摆布。 秦婵真的希望,在今后的日子里,她能过得好。 “等你身子养好了,我就派人将你送出宫去,赠你金银与房屋。” 她再也不必在宫里熬日子,也不用搬去琉秀园伺候太上皇。若青荔愿意开口求她什么,她必会答应。 “皇后娘娘,奴婢有一事,想求娘娘答应。”青荔柔声,低头摆弄小指上的长指甲。 秦婵打直身子,来了些精神:“你只管说。” “奴婢随太皇太后礼佛时日已久,早就诚心向佛,不欲贪求富贵,余生只想有青灯古佛相伴。奴婢想去广济寺带发修行。” 秦婵本想劝她,却忽地想到了玄智高僧的话。高僧说,秦府有人与佛有缘,来日必到广济寺修行。 难道这就是命注定? “你若执意如此,我答应你。”秦婵轻叹。 过了年就是鼎元二年,元宵节的夜晚,烟火绚烂,在天空绽出五颜六色的火花。 宫门开了条缝隙,一辆马车从宫内驶出,载着青荔与珍儿,去往郊外的广济寺。 青荔换上素日常穿的佛青色裙衫,持佛串,倚着车壁闭眼,心是前所未有的安定。 马车很快融进大街小巷的欢腾热闹之,寻不见踪迹。 自秦婵执掌凤印以来,后宫诸事井井有条,未出过错。其实,这也不全是她的功劳。 更多则是因为后宫内连个嫔妃都无,唯有她一个皇后罢了,能搅出什么大浪来。 也许,是时候该向皇上进言,广选秀女充实后宫了。 秦婵披一条白亮的狐狸大氅,踱步于御花园,折一束红艳艳的梅花,指尖不当心戳进花苞里,沾染些颜色,心满是愁烦。 她不想提选秀的事,甚至不希望皇上选秀。 皇上还当王爷的时候,曾亲口许诺,他一生只会有她一个女人。 她以前不大记在心上,现在想来,却真真在意得很。 皇上,他应当还是记得的吧,哪怕只有模糊的印象。 秦婵捂着闷闷的胸口,把花枝递给身后宫女,就去亭小坐。 也不知是怎么了,总介意一些曾经毫不在乎的事,她变得越来越不像以前的自己。 第六十四章 “婵婵在这里发什么呆?” 秦婵在凉亭坐着的功夫, 霍深恰巧走过来。 她收敛了思绪,迎到霍深跟前, “臣妾闲着无事, 胡思乱想而已。” 霍深点头, “只是冬日太凉, 你得找个暖和的地方坐着。”他转动几下僵硬的肩膀, 对秦婵道:“在御书房批了一天奏折,憋闷得很, 你陪我随便走走吧。” 秦婵应声,跟在他身侧。 “皇上可还有印象,咱们在王府的内书房时, 您说过的话……”秦婵低着头,心事萦在心尖,忍不住低声嘟囔。 就是在那时,霍深郑重对她许下承诺。 “记得。我说过, 我这一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。” 她再小的声音,霍深都听得清清楚楚。 秦婵猛然一惊, 发觉自己竟在恍惚之中把心事宣之于口。这样的话, 在此时此刻被重新提起, 总显得不合时宜。是她失态了。 但是, 听皇上这样说, 秦婵还是心安了不少。至少他没有否定,那他的心意就还没有变。 “怎么,你可是在担心什么?”霍深一向敏锐, 总能察觉到秦婵细微的情绪变化。 秦婵不想欺瞒他,也确认了他的心意,便觉着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必要。 她眼珠儿一转,欲说点别的来打岔,“臣妾想起旧事,故而提上两句。皇上快看,宫里的红梅开得多好。” 花苞与花瓣被前些日子下的雪浸过,娇艳无匹,映得后头的宫墙色彩都明媚起来。 霍深顺着秦婵指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梅花,又随口似的道:“婵婵,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。” “好玩的地方?”秦婵有些诧异。在这深宫之中,有什么地方能称得上好玩。莫不是出宫? 她抬眼望着逐渐西沉的太阳,挑这个时间出宫,总觉得不大可能。 “怎么样,去不去?”霍深牵起她的手,上挑的眼角蕴着似有似无的笑意。 秦婵没多想,很快答应了。皇上难得有这样的兴致,她岂有不应之理。 霍深勾起唇,让穆荣找两套民间百姓穿的朴素衣衫,与秦婵换上,又牵一匹快马,两人共乘,纵马出宫。 “抱紧了,可别跌下去。”霍深提醒她。 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,两侧景色飞快向后闪。 秦婵坐在霍深的背后,使劲儿搂住他温热的腰,震惊得说不出话。 皇上竟然真的带她出宫了。 这着实太大胆了,皇上九五之尊,只带着她一人跑出来,若遇到了危险可怎么办…… 秦婵满心都是担忧,忽地看见不远处的树枝微微摇动,却不见鸟雀飞起,顿时了然。 皇上身边常年有暗卫跟随,不乏像毛珵那样身手极高之辈,此时不知有多少高手正在暗中保护着他们,是她多虑了。 不过,皇上这是要带她去哪儿? 马蹄急奔好一阵,行至岔路时,恰巧看见个小小面馆,烟囱中冒着气,走至近处,人声清晰。 霍深勒马问:“饿不饿?” 这时正是饭点,秦婵确实饿了,但她怕霍深在宫外吃东西,吃到不干净的损伤了龙体。她把她的忧虑说出来。 霍深笑声低沉,转过半身去刮她的鼻子,“你放心,不会有事的。” 霍深说,他们是偶然出宫,任谁都不能预料到,当今皇上和皇后扮做一对民间夫妇,骑马途径荒村小店吃面。 “只是,出门在外,婵婵得叫我夫君。”霍深跃至马下,把秦婵扶下来。 秦婵咬着下唇点头,可不能让人知道他们的身份。 面馆内,温暖的水汽从厨房大锅中蒸腾着钻到外屋,两人撩起门帘儿进门,眼前便似罩上一层白雾。 三两食客围着一张桌坐在板凳上,埋头吃面忙着赶路。 老板娘见又有客人来了,从衣襟抽出擦桌的长条布,麻利擦出另一张桌,热情地让两人坐下。 “两位客官要吃点什么?咱们这有牛肉面,打卤面,清汤面,有热酒热菜,也有茶。”老板娘从身后拎出个大茶壶,取两只海碗倒满浅黄色的粗茶。 “我这小店比别家都实惠,茶水自便,不收钱。”她笑呵呵地擦擦手心,眼角的几条皱纹更深了。 秦婵很紧张,身子绷得僵硬,吞几下口水对霍深说,“夫,夫君,你看,你想吃点什么。” 霍深随口答:“两碗牛肉面。” “好,客官稍等。” 不大会儿功夫,两碗牛肉面就被端上来,面多肉块大,撒着芝麻和香葱,面汤是晶莹的浅棕色。 霍深拿起筷子嗦两口面,还对秦婵道:“娘子多吃点,也好长胖些。” 秦婵红了红脸,生怕旁边那桌人朝他们这边看,看出端倪,便埋头进比她的脸大了一整圈的面碗里,夹起最上边堆着的牛肉块,塞进嘴里细细嚼。 吃完了牛肉,又吃几根面,秦婵就吃饱了,从袖子里掏出小手绢擦嘴。 霍深好笑地指指自己的下巴,提醒秦婵这里没擦干净。秦婵手忙脚乱,复又掏出手绢重新擦。 “不吃了?”霍深问。 “不吃了。”母亲从小教导她播种不易,不要浪费食物,但凡是夹到她碗里的东西,她必会吃光。 只是民间的小饭馆讲究不多,量足才好,她实在吃不下了。秦婵赧然,剩了这么多实在浪费。 霍深那碗已经见底,秦婵的面几乎没怎么动。 “你夫君还有胃口,能帮你吃完。”霍深知道她不剩食物的习惯,把秦婵那碗面挪到自己这儿,继续吃。 秦婵捂着滚烫的面颊,想把自己埋到地里去。皇上竟然在吃她剩的东西…… 老板娘凭几十年开面馆,阅人无数的直觉就能发现,这对夫妻不是普通人,要是没猜错的话,准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。 看这股亲密劲,应该是新婚不久。 她笑眯眯地走过来,与他们聊天:“二位客官可是去前面姻缘树许愿的?” 姻缘树? 秦婵有些茫然,霍深倒是回答说了是。 老板娘心道她猜的果然没错,眼下又没有别的生意要忙,正闲得慌,当即唠起嗑来:“姻缘树可灵了,你们小夫妻去那参拜准没错,定要夫妻两人一起在树杈挂上一枚桃木牌,牌上写明祈愿,诚心默求,愿望就会实现。那姻缘树是一棵五人合抱的百年桃树,据说月老下凡时会在那里歇……” 秦婵怔怔听着老板娘的话,又看一眼霍深。原来皇上是要带她出来许愿的么。 老板娘热心又能说会道,说极羡慕他们新婚的小夫妻,恩恩爱爱的,日子过着甜。 秦婵没先前那么紧张,便也与老板娘随意攀谈几句。 “嗨,瞧我,光顾着说话。你们要去,可得快点,再晚天都黑了,夜路不好走啊。”老板娘猛一拍大腿。 霍深从身上摸出到民间时特意带着的碎银子,付了面钱就与秦婵重新上马。 那棵姻缘树据此不远,赶在夕阳落山前两人来到了树下。 因时节尚冷,桃树未开花,但树干粗壮,数不清的树杈伸展如蓬,依然壮观。 姻缘树边有个小房屋,挂着“卖桃牌”的幡子,是位白须老人在看店。 霍深带她去买了一块要价最贵的,据说是做工和材料都极佳的。 虽然在两人眼中,这块桃牌看不出有多好,但胜在像普通百姓一样,用的都是普通的东西,求一份普通人的心愿。 “一生一世一双人。” 霍深提笔在桃牌上写下这句话。 系牌子须得两人一起,秦婵和霍深各执一端红绳,要往稍近的树枝上系。 可是,纵然秦婵拼命踮起脚尖,发现还是够不到那根树枝。 她急得不行,恨不得长出两只翅膀飞上去。 霍深笑出了声。 他往下蹲,单膝扣在地面,伸出一只胳膊,“来,你坐上来,我把你抱高点。” 秦婵往后退,有些结巴:“皇……不,夫君,我会压坏你的……” 这怎么使得,她整个人坐在他臂弯里,怎么举得起来。 霍深只顾笑:“太小瞧你夫君了。” 他单臂一揽,直接抄起了人,惹得秦婵失声尖叫,低低扶着霍深另侧的肩膀,一回神,发觉皇上撑着她的力道很足,很稳。 终于够到了树枝,她半刻不敢耽误,生怕压坏霍深,快速与他系好署上祈愿的桃牌。 待系好后,霍深把秦婵放下来。 “鬼神之说不可尽信。”霍深捏着她的手。 “夫君说得是。”秦婵眸色稍暗,她也不敢指望能有多灵验。 “所以,我会用一生来证明。婵婵,我此生只爱你一人,你也要这样爱我。”霍深俯身捏上她的下巴,说得很霸道,又直击她的心。 秦婵眼角盈泪,却没怕他。 她只觉得心里被填得满满的,快要溢出来。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,再久一点。 而霍深,他虽霸道,最后的话更像是一种威胁,似乎,若秦婵不照他说的做,就饶不了她。 但他心里很清楚,即使是她打破了誓愿,他也根本不能伤害她一分一毫,他做不到。 * 春日晴丽,冰雪消融,秦律站在山脚下,望着山顶的广济寺踌躇不已。 他在这里已徘徊数日。 好不容易打定主意上山,去见他日夜想念的人,他咬牙,终于踏出了那一步。 青荔与往常一样,穿一身素衫坐在殿内不起眼的角落里,默诵经文。 “青荔。” 她隐约听到一声轻唤,略略发怔,回头就看见了秦律。 她的吃惊没有持续多久,就起身对他恭敬行礼:“大公子。” 秦律一年多没见过她,但她的样貌在他心里始终很清晰。 “你还和以前一样,没变。”她站在那里,无论外貌还是气质,都与秦律记忆里的样子毫无差别。 青荔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是规矩站着。 “我有话想和你说,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。”秦律道。 青荔依言,把秦律带到大殿后的一所偏屋。这里很安静,交谈也不会被香客听到。 只是不知怎的,明明是只有两人在的房间,忽然就逼仄狭小起来。 “青荔,这么久了,我心里一直放不下……放心不下你。”秦律的嗓音很柔,像轻扫竹林的清风。 秦律和秦婵的性子有些像,都爱循旧,守礼,待人处事都亲切温和。 青荔微微抬头,视线却从没离开过地面,“多谢大公子记挂,有皇后娘娘的照拂,奴婢过得很好。” “可我过得很不好。”秦律忽然垂头丧气,往椅子上一坐。 “青荔,你知道么,我的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。” 青荔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瞬,从他脸上看到了落寞和孤独。 但她没什么要说的,她是个奴才,只有听着的份儿。 秦律话到嘴边,却迟迟开不了口,对于平时他与裴飞兰的各种不对付,他想了想,觉得没必要对青荔说。 他来,可不是为了说这个的。 “青荔,我喜欢你,我喜欢你很久了。”秦律就那么静静坐着,手指都没动半下,话是从他嘴里飘出来的。 青荔以为自己听错了,埋着的头转都没转。 “我想娶你为妻,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,甚至连告诉爹娘真相的勇气都没有……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,不想再失去你第二次,我会想办法娶你,真的,你相信我……” 秦律滔滔不绝地说着,青荔越听越惊愕。半晌,她动动干涩的嘴唇,蚊呐似的道:“大公子,求你别说了。” “什么?青荔你说什么?”秦律的掌心早就出了不少汗,忽听到青荔好像说了话。 “我说,别再说了。”青荔的表情在这一刻,终于有了变化。 她眼中蹦出豆大的泪珠,双膝碰到地上捂脸大哭,真情实感地发泄着决堤的悲伤。 “大公子,求你了,求你别擅自做主,决定我的人生。” 青荔用尽全身的力气,说出了身为奴婢,此生最最不尊的一句话。 秦律傻眼,他没想到青荔的反应会这么大。他去扶她起来,却被她避开。 “这么说来,你不喜欢我。”他的心情彻底沉到谷底,双瞳失神,险些跌坐在地上。 “不是的……”青荔闷闷的,“不是。” 秦律眼中忽又明亮起来,“你既然也喜欢我,为何不愿嫁我?” 他知道的,他一直知道且相信,青荔也喜欢他。 两个相互喜欢的人,却因一层难以逾越的主仆关系,而无法走到一起。 青荔放下手掌,一张柔婉的面庞梨花带雨,几近哀求,“奴婢不再是完璧之身,配不上大公子,且奴婢始终是奴婢,注定是没福的人。大公子若因奴婢而家宅不宁,让秦府……被看笑话,让皇后娘娘难做,裴老将军心寒,奴婢不如在此刻一头撞死得好。” 青荔满心想着的,仍然不是她自己的快乐和幸福。 秦律怎会不知她的顾忌。 “青荔,请你给我一次机会。”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。 “让我们都勇敢一次,看看结果如何,好么?” 他和她,从来没有反抗过这世上的规则。 他生下来就是相府嫡长子,养尊处优,随父亲浸润官场,可预见他的一生都将与朝堂相伴。 她是命定的奴才,从小没有爹娘,被卖到秦府做丫鬟,若没有进宫那一遭万中无一的机遇,她最好的出路,就是做个妾室,一生低贱。 两人知命认命,都选择沿着原定的道路生活。如果没有相爱,各自应当会活得快乐很多。 可是,没有这种如果。 秦律发觉自己根本忘不了她,她不在他的眼前,那么他对她的想念可以持续一辈子。 他本来以为,青荔承宠会令他很介意,但事实证明,比之对她的喜欢,那真的不算什么。 青荔看着秦律坚定的模样,有些发痴。 “我去求皇后,让她成全我们。”秦律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。 第六十五章 “哥哥, 你说什么?”玉仪宫里,秦婵受惊不小, 总觉得是哪里听错了, “你要娶青荔?” “是。”秦律斩钉截铁。他把理由说了一遍, 又央求秦婵, “妹妹, 你现在是母仪天下的皇后,只要你支持, 就不会有人反对。” “怎么可能。” 她这哥哥怎么犯蠢了,别人明里不说,自然会在暗地里说, 总归是不好听的话。 “皇后不必担忧裴飞兰不愿意,她巴不得与我和离。”秦律表情冷漠。 秦婵用指尖抵住太阳穴,叹着气道:“哥哥,难道儿女情长对你来说, 比秦家的名声还重要么?你这样坚持,连自家人都会难过的。” 就算能堵住别人的嘴, 父亲母亲也不会高兴。 “我只是想和青荔在一起, 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人。爹娘在乎的是秦家的面子, 外人是看热闹, 可我的幸福并不系在别人的眼光上, 我想和她过得开心,这才是最重要的。” “哥哥,你——”秦婵头一次见他执着至此, 不肯听半句规劝,不禁犯愁。 秦律又道:“想必皇后嫁与皇上,夫妻始终恩爱,没尝过爱而不得的痛苦,不能理解我的心情。” 秦婵当即苦笑。 哥哥爱而不得固然痛苦,可她患得患失的时候,也好受不到哪里去。 对于霍深,她渐渐分不出感情和理智的界限。她曾经冷静到了极点,想要的是什么,该为之付出怎样的努力,在她脑海中清晰地分条列出。 她和冰真一样,不愿以真心涉足情情爱爱,这等事太过繁琐纠葛,还会扰乱步调,只是冰真对她明说过,而她把这种想法藏在心底。 最近,她却发觉自己迷失了最初的冷静。 她控制不住地想,想着霍深正在做什么,心情好不好,累或不累,有没有想她。满脑子盛的都是她曾经不会冒出的念头。 秦婵一想到这儿,神思又开始飘游,目光都怔了。至于她心里的滋味如何,其实很难说清。 “皇后?妹妹?”秦律见她迟迟不说话,没忍住唤了两声。 秦婵被拉回神,看了一眼哥哥苍白的脸色,心思百转千回,终于妥协。 “哥哥且回去耐心等着,我问皇上肯不肯答应。” 秦律绽出惊喜的神色,顿时不知该怎么高兴好了。他很清楚,只要妹妹答应,肯替他撑腰,爹娘这一关就算过了,而皇上,皇上他才不管这些呢。 不出秦律所料,霍深听秦婵询问他的意见,连眼皮都没掀,“随婵婵的心意办吧。” 其实,就当前的朝局来看,秦家和裴家联姻与否,随着霍深登基已变得不那么重要。 两家皆是霍深的心腹,亲上加亲最好,若亲近不到一起去,也不会在霍深的跟前失了信任荣宠。 “好,既然皇上这样说,那臣妾就做主,允哥哥与裴嫂嫂和离,再让青荔嫁过去,成全哥哥的心意。”秦婵身为皇后,有这个权力。 “只是,皇上。”秦婵犹豫,“臣妾这样做真的对吗?” 感情的事很复杂,而她动用手中的权力,成全了哥哥的私心,最终能让他们真正幸福么。 她想到了母亲和薛叔叔,主仆因唯一的一次破格,结下冤孽,从此不得安宁。 “不知道。”霍深随意摆弄食指上的戒指,“不过,起码秦律顺从心意,敢踏出那一步。” 皇上说得是。没人能参透情爱,它没有具体的规则可遵守。 爱上一个不可能的人,能不惧未卜的前路,坚持下去,已然可贵。纵使这般,不到最后的时刻,仍不会知道这段感情会如何收尾。 但在坏的结果发生前,只要还有希望,就不能放弃坚守,唯有如此,才算对得起这份爱。 “皇上有没有害怕过。”也许是怕某件事,也许是怕某个人的离开。 “有啊。” “怎样才能不怕。”怎样才能,克服对未知未来的恐惧。 霍深攥紧她的手,“不要怕。” 什么? 秦婵不解其意。 霍深又说了一遍。 “不要怕。” “皇上……”秦婵咬住下唇,眼泪不争气地掉出来。 不要怕,因为是身边的人是他,也只有他,才值得她所有的信任和勇敢。 秦律与裴飞兰和离后,她怕裴家和秦家闹僵,又求霍深给裴飞兰封了郡主,私下赏了很多东西,还把裴飞兰叫到宫里来说话,让她千万不要多心。 裴飞兰性子爽利,直说和离才好,省得一见面就吵,从早到晚不痛快。 秦婵喜欢她的为人,叫她别见外,常来自己宫里坐,一来二去熟络多了。 一个月后,秦律与青荔成亲,婚礼隆重。秦婵感慨,夏露羡慕的西施命大抵就是如此吧。 与此同时,霍深得到北胡来犯的消息,与群臣商议后,决定御驾亲征。 秦婵可以管后宫,管臣属或自家的婚配,唯独谨记不要逾矩,去插手皇上议定的军政大事。 她不能改变皇上的决定,却能选择陪在他身边。 她和皇上走后,朝廷有爹爹与国舅支撑,一个丞相一个辅国公,不会出错,哥哥也会帮衬父亲。 此行远赴凉州,霍深率十万大军迎战北胡的首领淳于可汗。 正如当年霍深打胜仗而归那般,京中百姓皆驻足相送,场面恢弘。 秦婵坐在车驾里,听见百姓山呼“皇上万岁”、“皇后千岁”,隆重热闹,不禁莞尔。 人群中,有两个年轻的女子也在朝这边看。 “小姐,咱们要到哪里去啊?”铃心拉拉邰潇潇的袖子。 邰潇潇软磨硬泡,两个看门的仆人终于肯去报信,她总算被放出来了。 “去永州。”她疲惫地叹气,整个人恹恹的,没什么兴致。这段日子真是把她折磨坏了。 铃心不解:“小姐,您是皇亲国戚,留在京城里多好,嫁大官啊。” 这傻丫头,太笨了。 邰潇潇想起了她重生者的身份,复找回些自信,心道霍深此去,不知是否会像上一世那样遭遇凶险,药石无医,以致病逝。 若他仍无子嗣,五年后乱世一来,她该怎么活呢。那时候京城饱受荼毒,她留在这里只会白白搭进去一条命。 不如去最安全的永州,用在王府攒下的钱做点生意,五年后伺机而行。 邰潇潇敲一下铃心的额头,又回望一眼帝后的华丽车驾,眉头微拧,揣着心事离京了。 大军赶在温暖的初夏北行,行进月余抵达凉州,这里荒芜落后,又因战争而粮食不足,比起京城与江南这两块富庶之地,实在差得太远。 而其实,凉州在早几年霍深的治理下,情况已经变好很多,安定不少。霍深与淳于可汗也是老熟人了,有过数次交锋。 秦婵万万不敢给霍深添麻烦,却没想到因从小就有的过敏症,在这时候发作起来,身上长些小红点,很痒不敢见风。 好在有百里殇为她诊治,裴飞兰代父出征,也常来她这儿看望。 百里殇走出大帐时,正看见裴飞兰倚在门边,意味不明地打量着他。 “我怎么从没见过你,你以前是皇上身边的人?”裴飞兰问。 百里殇额头微抬,“嗯。” 他走着走着,忽然补充道:“我不常露面的。” “……” 裴飞兰看他行走间像是练家子,忍不住出招试探,竟被他一一挡了下来。对于身手不凡的人,裴飞兰一向很给面子。 但百里殇,她挑挑眉,并不想轻易让他走掉。 “难道你是从帮派中甄选上来的?那真的很了不起啊。听你口音,是北方人。”裴飞兰跟在他身后,问东问西。 “你好烦。”百里殇大大咧咧说出心里话,停步挠了挠头。 “……” 裴飞兰脸色变差,不过非但没有怪他,反觉得他是个实在的人,有一说一,不像读书人心眼多,表面一套背后一套。 “喂,我可要提醒你,你这样我行我素,早晚要被收拾。” “哈。” “……” 秦婵的过敏症来得快去得也快,她大好后就去城墙边,亲自分发粮食,常和受灾的百姓待在一起,偶尔也会随霍深慰劳将士。 除了安抚民心,她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告诉大家,皇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朝稳固,国泰民安,让百姓对皇上增添崇敬。 没过多久,百姓皆知秦皇后亲切和蔼,是位贤后,美名远扬。 “婵婵很容易受到欢迎,身上有令人想要接近的气质。” 繁星璀璨,夏夜微凉,秦婵和霍深站在城墙上,向北遥望,可见大片荒芜的沙丘。 这里将是最终战役的战场。 “不像我,我很吓人的。”霍深说着便拉下脸来,引得秦婵捂着嘴笑。 “您倒是有自知之明。”她打趣,挽着霍深的胳膊下楼梯,往军帐走。 霍深的心情也不错,“今晚吃什么?” “咦?”秦婵往他身前探头,“皇上还没吃?糟了,臣妾什么都没准备,皇上恐怕得饿一夜肚子了。” 霍深捏捏她的鼻尖,“骗人。我都闻到了,你身上有香喷喷的羊肉味,还不把肉交出来?” 秦婵双目晶亮,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,“皇上连这都闻得出,简直就像……” 霍深预感到她要把他与某种动物作比较,忙说,“你住嘴。” 秦婵又笑了几声,命人将一条烤好的羊腿抬出来。羊腿还是热的,表面一层酥皮泛着金黄的色泽,油汁滴答,只洒了盐和孜然,闻着香得很。 霍深用小刀片着吃了,“味道不错。” “那是自然,臣妾烤了一个白天呢。”秦婵入乡随俗,效法霍深的吃法,也慢慢削两片肉吃。 霍深看一眼她的小身板,“没把自己给烤着了吧。”紧接着又道:“你不要做体力活。” “皇上,臣妾又不是泥捏的。” “那也不行。”霍深不想让她的身体出一点差池。 其实,他很早就让她不要去人多的地方,哪怕是分粮食也可能遇到危险,但她坚持要去,没办法,霍深只得多派些侍卫和影卫保护她。 “皇上,再过几日就要决战了,是么?” 霍深点头,“是啊。”此战至关重要,他们决不能输。 “等打完胜仗,咱们回到京城,臣妾给您生个小皇子,好不好?” 霍深伸手探进她衣内的腹上,手感绵软。 “嗯,是胖了些。走,回帐里,朕得借灯光仔细看看。” …… 决胜之日,号角声鼓声震耳欲聋,秦婵在大帐内来回踱步,一颗心悬得高高的,忍不住到城墙上观望战势。 直至淳于可汗亲自迎战,霍深亦拍马而出,两人对战。 霍深招招制敌,不出多久,淳于可汗便身受致命伤,滚落马下。 太好了,赢了。 秦婵松了口气,正在欢欣之际,就见霍深的左肩中了一箭,对方射的是暗箭。毛珵身手再快,也不能隔着老远,在宽阔的战场上握住飞来的箭支。 霍深嘴角溢血,亦栽于地上。 “皇上!”秦婵失控大喊。 第六十六章 毛珵把霍深带回来时, 百里殇迅速查验箭伤,以随身携带的应急药丸令霍深服下, 又用掺了草木灰的水清洗伤口, 敷以止血解毒之物。 秦婵焦急已极, 坐在军帐内, 看着里外忙碌, 却帮不上什么忙,倍感折磨。 百里殇堪堪停下歇上半刻, 秦婵眼圈发红地问:“皇上他怎么样了?中的是什么毒?” “皇上情况很不好,中的是雪山狼毒。” 秦婵拼命忍住情绪,维持着理智, “雪山狼毒是什么毒,可已解了?” 百里殇皱眉,“这种毒在中原难得一见,毒性很强。卑职命人去煮解毒的草药, 一日三服,可保性命, 但若要彻底好了, 还需另一样药。现如今缺的就是这味药。” 秦婵掌握了情况, 听闻有法子令霍深好全, 便稍稍安心, “缺什么只管说,定去给寻了来。” 百里殇道:“孔雀胆。” 秦婵的脸色变了几变,“孔雀胆……那不是只有岭南才产的剧毒。” 百里殇点头, “以毒攻毒,非如此不可痊愈。眼下军中没有孔雀胆,三日之内若不能找来,皇上龙体必然受损。” 秦婵想到了百里殇体内余毒未清时,日日嗜睡的模样,“若皇上余毒未清,也会如你一般常常困倦吗?” 百里殇扶着下巴思忖,“有点像,又不一样。总之,若皇上三日内不能以孔雀胆入药,寿命不会多于五年。” 他伸出一只手掌,给秦婵明明白白地比了个“五”字。 秦婵两眼黑了黑,恍惚之中险些晕倒。 怎么办,这可怎么办。 别说军中没有孔雀胆,就是京城的皇宫里都未必有,毕竟宫中忌讳毒,这样稀罕又有毒的东西几乎无人备着。 而她只有三天的时间,三天一过,皇上他…… 秦婵的心口绞痛,她心情郁结痛苦,很想哭出声,但她很明白,这不是她哭的时候,她也没时间哭。 “毛珵。” 秦婵一叫,眼前空地上就多了个系黑面纱的人,抱拳拱手,“卑职在。” “你以最快的速度回京,去找太医院寻孔雀胆。” “是。”毛珵领命,飞速离去。从京城到凉州的官路设了驿站,他要沿着这条路回京,驿站中有备用的马匹可换。 这是最快的路了。但这么远的路途,来回只用三天的时间,对于暗卫之中身手第一好的毛珵来说,还是有些吃力。他不知道能否完成这项命令。 秦婵何尝不知,这是在赌命。 她的心脏仿佛快要从口中跳出来,时时刻刻绷紧了弦,难受的要死,却毫无表情。 “皇上,您会没事的,臣妾在想办法了。”她俯到昏迷不醒的霍深耳畔,轻声安慰。 霍深安静躺着,睫毛在光晕里打下两片柔影,胸腔上下起伏得平稳,仿佛所有的喧闹都与他无关。 也不知他听到了没有。 秦婵在霍深的旁边坐了整整一个日夜,服侍汤药,包裹伤口,两只眼珠熬得通红,偏偏精神百倍。 “京城还没有消息吗?”秦婵问。 百里殇摇头。 “嗯,那就再等等。”她的语调平静得近乎死寂。 裴飞兰看她魂儿都丢了,忍不住劝,“娘娘躺下睡一觉吧,皇上身边有我们看着。” 秦婵木偶般摇头,“不必,你们也怪劳累的,快下去歇着吧。”话听着熨贴,但冰冰凉凉的,早没了生机。 裴飞兰就知道劝不了她,拍拍百里殇的肩膀走了。 秦婵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,她眼神空洞,行动变缓。她害怕思考。 每一秒都像一年,而一个时辰又好似眨眼即过。 直到第三天的白天,青桃狂奔进帐,拉着秦婵的手满面欢喜:“皇后娘娘,庭二爷来了!” 不知董映庭来有什么好高兴的,她等的是京城的消息,许是来看望皇上的。秦婵有气无力地应声。 “娘娘,二爷他带着孔雀胆来了!”青桃见秦婵还不知发生了什么,就捧着她的手摇了摇。 秦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她睁大了眼站起,双唇轻抖:“你说的可是真的?” 说话间,董映庭已经阔步进门,大红色的披风卷起外头的风尘,手中捧着个圆盒。 他冲秦婵跪下,下眼满是乌青:“皇后娘娘金安。” 秦婵已全然顾不得别的,她走到董映庭身前,只顾问,“盒子里的可是孔雀胆?”嗓音沙哑疲惫,又夹杂着惊喜。 董映庭喉结上下滚动,将圆盒打开呈给秦婵:“此物是微臣早年去往岭南办事所得,微臣现常居凉州,好些东西都在这儿,其中也有孔雀胆,听闻皇后娘娘急求,便带了来……” “好,太好了。”秦婵喜极,甚至等不及他说完话,就急匆匆迈着虚浮的脚步,去叫百里殇给皇上用药。r&m 百里殇半刻没耽误,做些准备便让其他人都出去等着,他要施以毒攻毒之法,需得全神贯注,不可有人在一旁打扰。 秦婵没敢走得太远,青桃在帐外给她挪了把椅子,时不时扬起的风吹乱她的鬓角。 “太好了,皇上得救了,太好了……”她的泪珠成串掉落,捂面大哭,连续紧绷多日的情绪,如决堤的洪水爆发。 这三天,她时不时俯到霍深耳边,说些让他放心的话,可她其实是心里最没底的人。 董映庭站在她身旁,看见她为霍深憔悴伤神,又哭成了泪人,心头止不住地酸疼。 青桃掏出手帕给她擦泪,“娘娘,别在风口哭啊,当心伤了眼。快别哭了。” 秦婵哭了一阵,渐渐被劝住,忽地想起是董映庭送来了孔雀胆,这才让皇上免遭此劫。 她又抹一回眼泪,像董映庭道谢。 “当不起您的谢字,都是微臣该做的。”他顿了顿,声量小了些,“微臣说过,会帮您。” 他会尽他所能帮秦婵,他实在不想看到她现在的样子。印象中,秦婵从来没有为谁哭成这样。 但愿从今往后,她都能高高兴兴的,再也不要哭才好。 百里殇用完孔雀胆,抱着一盆黑色的血水出来后,霍深仍然昏迷不醒。 自他昏迷之日算起,直到第五日,毛珵才返回。 毛珵说,太医院遍寻不得,火速询问各大臣家中是否有此物,在京城中耽搁了一整天才寻到。 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,还是没能赶在三天内送到。 他本欲自裁谢罪,但秦婵说他已经尽力,做得到最好,做不到是人力不能及,不会怪他。毛珵感念秦皇后的宽宥,自此愈发卖力。 夜里,秦婵照旧守在霍深旁边,在他身边自言自语。 与前几天相比,秦婵的心情放松多了,说着说着,就说起了以前的事。 “皇上,您还记不记得,成亲前咱们在蹴鞠场的门前遇见,您送臣妾回家的事。走到河边时,您不知去哪买了茅根红豆粥回来,如今想来,那粥的味道真的好甜。” 她沉浸在往事回忆中,眼神飘远,莞尔继续说:“最吓人的,就属您浑身是血来看臣妾那次,臣妾擦出一手帕的血,手都软了,可您突然说,那都是别人的血,我不大信,又怕又想笑。” “还有,您带着大雁亲自来提亲时,臣妾好惊讶,明明前夜才许了愿,许的愿望是盼您快些来提亲,才过一夜,您就来了。想必是巧姐听到臣妾的祈求,成全了我。” 军帐内灯火轻摇,映得秦婵面色更添柔婉,双目如秋水。 “您晨间习惯早起练武,却动作很轻,走到偏房再去换衣吃饭,皆为纵着臣妾睡懒觉。臣妾来小日子了,您便帮着揉肚子,还有您明明不喜欢艳丽的配饰,却总把臣妾绣的荷包带在身上……” “皇上,其实您是这世上,最温柔的人。” 秦婵话音落下没多久,屋内响起轻叹般的低笑。 “婵婵,你能这么想我,我很高兴。” 秦婵扭头一看,就见霍深已醒,他正噙着笑意,目光灼灼地看着她。 “皇上感觉身子如何?可还难受?臣妾这就叫百里殇进来……”秦婵喜得不知该怎么办好了,又生怕霍深不舒服。 “我很好,不必去叫别人过来。”霍深虽虚弱,但威严不可抗拒。 秦婵听话,又回来坐着。 “婵婵,你每天对我说的话,我都听到了。”多日不说话,高热昏迷,他嗓音发哑。 她吃惊抬头,脸上微微发烫。 “都是我不好,是我让你受苦,让你日夜不能安心。我发誓,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。”霍深艰难抬起手臂,攥上她的手。 秦婵摇头,“皇上为国为民,最操劳辛苦,臣妾只是照顾皇上,尽尽分内的事罢了。” 霍深勾唇,表情是难得的轻松愉悦,话题一转,“怎么,我竟不是凶神恶煞?” 秦婵愣了愣,脸上又烫了些,抿一下唇。 “我了解皇上。” 在经年的时光中,在一朝一夕的陪伴中,她渐渐了解他,知晓了他真正的模样。 “仅仅是了解吗?”霍深拉她坐近些,轻轻揉搓她的指尖。 “爱。”秦婵坦然,脸颊碰触他结实的手背。 她不知道是在哪个时刻爱上了他,也许是最近,也许是之前,也许,是上辈子。 只是她一直被别的事牵绊,没有看清自己的心意。 现在,她确认,她爱他。这一生,她都离不开他。 霍深发觉自己的眼睛有些痒,有些热。他等待这句回应,等了太久。 “叫我的名字。” “霍深。” 霍深眼中似有星辰点缀。 “嗯,好听。” 毛珵回京一趟,京里便早早知道了前线的状况,陶冰真太担忧秦婵,实在坐不住,火速赶路,终于在第十天到来。 好在她来后,看见霍深无恙,秦婵已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。 “皇后娘娘——”陶冰真才开口,就被秦婵拦住。 “冰真,你就像往常那般,叫我婵儿吧。” 陶冰真笑笑,“好,那我就不见外了。婵儿,你该劝劝皇上,让他莫要强硬到底。” 陶冰真说,现在淳于可汗已死,北胡新拥立的可汗是淳于可汗的弟弟,新可汗早年来京城住过一段日子,对中原人一向亲近。 皇上才受过伤,再打仗身子也不方便,应当抓住这个机会,与北胡交好才是。若能互通商贸,和平得以稳定,对两国臣民来说,都是大好事。 秦婵赞同陶冰真的想法,却又叹气,“皇上对待外敌,态度从来都是强硬,我不知能不能劝得了他。况且,若要交好,必得联姻,而本朝尚无公主……就算是有公主,也决计不愿嫁到苦寒萧索的北胡去啊。” 就算同意把宫女封做公主,再让人嫁过去,恐怕满宫里都难寻出一两个来。 陶冰真也跟着叹气。她想了又想,终于道:“婵儿,你知道我,我的性子不如你们细腻文静,你们七夕节都做了巧物,就我懒,什么都没做。我总爱些男孩子的东西,身子骨也比你们强些。这一生,我不愿被小情小爱束缚,倘能做成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,我心便慰。” 秦婵错愕看着她,“冰真,你的意思是?” “我愿去和亲。” 陶冰真又说了一遍:“我愿为中原的长安久泰,去北胡和亲。” 出乎秦婵的意料,她的话起了作用,霍深同意与北胡缓和关系,新的淳于可汗也答应和亲。 陶冰真被封长公主,名义是皇上的义妹,嫁往北胡做阙氏。他们一行在秦婵的目送下一路向北,从此离开养育她的中土。 满目风沙湮没他们最后的背影,秦婵满怀对陶冰真这位挚友的祝福,转身乘上马车,随大胜的皇上与军士们回京。 在京好生调养半年,霍深的身体彻底康复。 盛夏时节,几艘大船自京城启航,沿着运河南下。暖风依依,莺啾燕啼,行在最中央的,是帝后的乘船。 “皇上,我要告诉你一件心事。”秦婵一袭轻纱柔裙,扶着栏杆站在船头,正在眺望两岸的风景。 “哦?说来听听?”霍深倚在她身侧,兴致满满。 “其实新婚之夜,我对你说谎了。”秦婵眼珠往下沉,“那时的我,只想让你高兴,喜欢我,才对你说谎。” “嗯,终于说实话了。”霍深捏捏她的脸颊。 “皇上,你生气吗?” “很生气。” “那你别生气了,好吗?” “嗯,好。” 秦婵忍不住笑出声,揽上他的胳膊,“皇上,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?我们很久以前,应该见过吧。” 只是她没有印象。 “是啊。是很多年前,在这条运河的一艘船上。怎么,你有兴趣知道?”霍深顺势把秦婵抱进怀里,轻吻她的鬓边。 “想知道,和你有关的一切,我都想知道。” 不知不觉满月升空,两岸灯火疏朗,巨船破浪,水声滔滔。秦婵腰间的蝉玉佩,在月光照耀下愈加明润。 薄薄蝉翼的后方,刻着的一行小字,被光亮透过,立马清晰。 不必但愿,不必相隔千里。 此生,人长久,共婵娟。 (正文完)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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